95书阁 > 仙侠小说 > 孤斩乾坤 > 第三章 江清月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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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净尘大师双手合十,诵了一声“阿弥陀佛。”转身向山下走去。

武松呆傻了一般,望着林冲死不瞑目的双眼,轻唤了两声:“哥哥,哥哥。”音容犹在,无声应答。

他心痛如绞,眼见生死与共的兄弟,转瞬间便天人永隔。只觉心头似有千斤重担压下,沉重至极,

他紧紧拥着他,面庞紧贴着面庞,迟迟不肯松手。直至怀中身躯逐渐冰冷,方才缓缓起身。凝视着漫天黄叶的凄然飘落,忽地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深入骨髓,仿佛置身于无垠寂寥的荒漠之中。

忽然,视线所及,左翔的尸身正跪着。他弯身捡起地上的钢刀,一步迈出,身体腾空而起,伴着震耳欲聋的怒吼,刀锋冷酷地撕裂长空,只闻“咔嚓”一响,一颗头颅被山风卷携着飞落山谷,抬腿再是一脚,尸身亦朝山谷坠去。

林冲的尸首上,斩孤刀赫然插于其上,令人心悸。武松趋近几步,伸手握住刀柄,缓缓抽出,入手略显沉重。他使尽全力朝山谷掷去。岂料,刀并未脱手而出,反将他的五指紧紧粘于刀柄,手掌难以张开。

武松骇然,急忙又抖动数次,刀依然无法摆脱。与此同时,一股刺骨的阴寒之气自刀柄传来,如毒蛇般迅速沿着他的手臂蔓延至全身。刹那间,他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手脚渐趋僵硬,变得麻木不仁,难以动弹,呼吸亦变得异常艰难。未及一刻钟,他的发丝、眉目间便已布满寒霜。

如此许久过去,手脚知觉全无,寒意消散,随后一阵眩晕袭来,似悬浮浩渺寰宇,脚下如踏云端,举目四望,苍穹无垠,唯光影明灭,不见生命,亦无声息。

不由自主地,一缕莫名的敬畏自他心底深处涌起,无边的静谧如排山倒海般汹涌而至,将他淹没、涤荡、带走他的思绪。

时光凝滞,万物皆不复存在,唯有一粒尚存意识的微尘,静谧地安卧于纯净舒适的云端。

他迷失了自我,沉醉其中,体悟着毫无生机的寰宇,静谧、澄澈、明亮,何其美妙。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意识之中感觉到了双脚的存在,两股微弱的炽热气息,正徐徐轻抚着脚底,神念从而挣脱那片浩瀚宇宙空间,回归脑海。

那两股气流仿若从地下喷涌而出,带着丝丝温热,围绕着脚心缓缓流转,渐渐地速度加快,温度升高。突然间,脚心传来一阵剧痛,两股气流刺破脚心,冲入身体。

气流好似两颗炽热的弹丸在脚心不断滚动,弥合着进入时造成的创口。疼痛逐渐减轻,两颗弹丸爬上脚面,接着顺着小腿一路蜿蜒而上,所经之处渐渐恢复知觉。弹丸越滚越大,待到两股气流漫过双腿,就在气海穴附近不断盘旋冲撞。

须臾,小腹处传来一阵异样波动。一阵剧痛袭来,他惊愕万分,不知是何物侵入体内作祟。此时双腿虽能行动,他却强忍迈步之念,唯恐惊扰体内两股气流,依旧立于原地。半炷香后,疼痛消散,两股气流已沿任督二脉继续上行,所过穴位,犹如久旱甘霖滋润干涸田地,通体舒畅。又过一柱香,两股气流运行完毕任督二脉,于头脑处缓缓合二为一。

此刻,他似回云端,脑海里黑白云海于长空翻涌,时而分明,时而缠绕难辨。他没了身体感知,神念像孤舟在云海漂泊。忽然,前方云海翻腾处,透出一抹淡紫芒,如利刃劈开混沌,云海受惊四散。

紫芒愈发耀眼,聚成一个光团飞速旋转,缩小成头颅大小光球。四周云海散,天空染紫。紫光如流星砸向武松,他毫无防备,光球入脑,失声惊叫。

刹那,炽热气流自脑海泻下冲入口腔,他紧闭嘴,任热气在口中翻搅,不敢吐出。

他怎肯轻易将这口热气呼出?此刻,其右臂还被冻得麻木不仁,毫无知觉。那股气流在体内游走之处,冰寒麻木之感仿若春雪遇暖阳,纷纷消散,可唯独绕过了他仅存的右臂,他怎会甘心让这好不容易聚起的热气轻易逸散。只见他憋住气息,舌尖狠狠抵住牙床,双唇紧闭,使出了浑身解数。

片刻之后,那股气流察觉到前路不通,便顺着喉咙蜿蜒滑入胸腹之间,在体内肆意乱窜起来。好在它终于察觉到右臂的异样,仿若寻到目标的灵物,顺着肩头缓缓向下涌动。短短一盏茶的时间,气流便如同灵动的溪水,游遍了整条手臂,直至指尖。

武松这才长舒一口气,暗自庆幸逃过一劫。可突然,手臂猛地一沉,一团神秘的紫色光芒竟从掌心呼啸而出,直直涌入手中紧握的刀柄,转瞬之间,刀身被光芒填满。武松下意识五指一松,那把刀“哐当”落地,紫色光芒仿若灵动的活物,瞬间隐入地下,没了踪迹。

武松一下呆愣原地,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手掌,反复查看,却没发现丝毫异样。他深吸几口气,细细感受体内,亦是风平浪静,毫无异常。可适才那真切至极的经历,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满心疑惑,眉头紧锁,百思不得其解。不经意间转身,瞧见林冲的尸首,心头不禁泛起嘀咕。

“难道是幻觉?还是一场荒诞的梦境……”他目光紧锁着方才躺过的那片落叶,喃喃低语,神色中满是迷茫与困惑。

苦思冥想许久,始终分不清这到底是虚幻梦境,还是真实发生,内心愈发焦躁烦闷。他暗自琢磨:“莫不是因为兄长离世,自己太过悲痛,以致神智都混乱颠倒了?”

念及此处,他视线缓缓下移,看向地面,脚下唯有层层落叶堆积,除此再无他物。他抬脚拨开落叶,仔仔细细寻觅一番,依旧毫无收获,连片缝隙都寻不见,那把刀更是不见踪影。这下,武松愈发笃定,认定是自己神智错乱,出现了幻觉。他长叹一声,单臂用力,抱起林冲的尸身,缓缓放置在鲁智深的坟旁,神色间满是落寞与怅惘。

净尘大师早有安排,提前便嘱咐寺内僧人将棺木备好,铁锹取来。一时间,众人纷纷挽起衣袖,齐心协力,挥锹破土,不多时,一个墓穴已然成型,林冲便就此安葬于这片土地之下。

武松一袭黑衣,仿若一尊凝固的雕像,在坟前整整守了一夜。待东方破晓,晨曦微现,他才返身回到六和寺中,从居住拿出三百两银子,来见净尘大师,诚挚说道:“大师,此番哥哥后事,诸多劳烦您费心操持,这些银两,权作酬劳,还望大师务必收下。”

净尘大师赶忙双手合十,微微躬身,连声道:“施主见外了,这可万万使不得。你们兄弟二人在寺里住了这半年有余,平日里对大伙多有照拂,此番帮忙,那是分内之事,怎能要您银子呢。”

武松与林冲素日行事豪爽大方,宋江留给二人的银两颇为丰厚。这六和寺的僧众,出身贫寒,生活清苦,偏生寺中香火时断时续,常陷入青黄不接之境,僧人们不时就得踏上化缘之路以求果腹。武松和林冲屡屡解囊,拿出银钱资助众人,僧人们自是感恩戴德,铭记于心。

武松见大师推辞,也不勉强,转而说道:“既如此,那便劳烦大师将这些银两尽数换成纸钱,我给哥哥烧去。”

净尘大师听了,不禁咋舌,惊叹道:“这么多银子,便是买上三十牛车的纸钱都绰绰有余,何须烧这般多呀?”

武松神色一黯,“反正留着也是无用,倒不如烧了,图个省心。”

净尘大师见他执意如此,无奈地摇了摇头,连忙安排僧众去购置纸钱。

半晌过后,僧众赶着一辆牛车缓缓归来。他们跑遍了周边所有的殡葬铺子,将店内的纸钱香烛搜罗一空,却也仅仅是勉强装满了这一辆牛车,耗费了不到十两银子。

净尘大师手捧着余下的那二百九十多两银子,面露为难之色。心下明白,这分明是武松变着法子馈赠寺众钱财,若是再送还回去,定会惹他不悦,说不得又会扯出其它原由来。思量再三,既是武松诚心相赠,那就收下便是。

武松望着那一张张在火中蜷曲、燃烧的纸钱,眼眶泛红,苦笑着喃喃自语:“两位哥哥,你们二人倒是自在快活,独留我武松受这人间煎熬,也是当真舍得。”

此刻,武松心意已决。

高俅一路追杀至此,他不愿再东躲西藏、窝囊余生,决心拼死一战,求个干脆。林冲哥哥往昔隐忍至极,对高俅百般避让,从未寻仇,高俅本该知足。岂料,那厮仍不肯放过哥哥!既如此,罢了,武松决意取高俅性命,为兄弟一雪前耻。前路纵有千难万险,大不了一死,又何惧之有?

武松赶回寺中收拾行囊,刚入寺门,只见净尘大师迎面匆匆走来。

武松赶忙上前,单手行礼,“净尘大师,武松眼下有要事在身,需得暂时离开此地。待净土大师归来,还望劳烦转告一声,武松就此告辞了。”净尘呵呵一笑,问道:“施主要去往何处,能否告知老衲呀?”

武松直言:“大师莫再问了,恕我不便详述。”言罢,转身便要离开。

净尘赶忙紧追几步,说道:“施主即便不说,老衲也能猜到,您可是要去给林施主报仇?”

武松眉头一皱,回道:“出家人还是别太精明为好,此事与您毫无瓜葛,莫要多管闲事,省得惹祸上身。”

说罢,他加快脚步,走出一段距离。净尘大喊:“施主且留步,老衲有话要说!”

武松回头道:“大师别拦我,我决心已定。”

净尘道:“老衲不拦您,住持师兄昨夜已回寺中,施主可当面向他辞行。”

武松心想:“原来大师云游归来了,理应前去当面辞别。”于是大步迈向净土大师的禅房,净尘在身后提醒:“师兄不在禅房,正在宝塔中参禅呢。”

净尘大师口中的宝塔,正是寺里的“六和塔”,足有二十多丈高,共十三层,他平日最爱在顶层打坐参禅。

武松来到塔前,正准备登塔,忽见塔门外站着个小道士,看着十五六岁模样,眉清目秀,臂腕上搭着个红布口袋。武松与他素未谋面,也无心搭理,径直朝塔门走去。

沿着台阶登上塔顶,果然看见净土大师端坐在蒲团上闭目参禅。武松上前恭敬施礼,“大师云游归来,武松拜见来迟,还望莫怪。”

净土大师徐徐睁开双眼,起身说道:“阿弥陀佛,施主言重了,哪有怪罪一说。贫僧正打算去找您呢,您来得倒巧。”

武松无心多聊,满心只想着赶紧辞别下山奔赴京城,直接说道:“武松承蒙大师与寺中诸位师父悉心照料,如今伤势已愈,只是尚有凡尘俗事未了结,特来向大师感恩辞行,多谢了。”

净土呵呵笑道:“不用这么着急下山,你且待上一日,待到明日一早,我陪你同去京城如何?”

武松诧异问道:“大师怎晓得我要去京城?”净土大师神色平静,缓缓而言:“你武二郎的性子,我岂会不知。”

原来,净土大师已从寺中僧众那儿听闻了林冲的死讯。他与武松相处数月之久,连净尘大师都能洞悉的心思,他又怎会看不出来。

武松苦笑,“不瞒大师,武松此番前往京城,便是要刺杀高俅报仇雪恨。老和尚您还是离我远些为妙,免得受我牵连。”

净土大师笑呵呵说道:“你单枪匹马去刺杀高俅,那跟送死没啥两样。巧了,我正打算往京城走一趟,顺手帮你把高俅给结过了,你觉得如何?”

武松皱眉,“老和尚,您可别随口胡诌,我本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即便犯下这当诛之罪,大不了一人赴死,可不敢连累你们这群老老少少的和尚跟着陪葬。”

净土大师挠了挠光溜溜的脑袋,依旧笑着说:“你这话,倒也有些道理。可我实在不忍心看你去送死。这样吧,我教你一套刀法,你要是学会了,单手刀的威力保准大增。虽说刺杀高俅未必能起决定性作用,可保命总归能派上点用场。”

武松一脸傲然,“武二早听闻大师武艺高强,原来还有这般神奇的刀法。只是我所学的刀法,也绝非寻常可比,就不劳大师费心了。”

他向来自负,此前左臂未断的时候,两把镔铁雪花刀使得炉火纯青。与操刀对手交锋,从未败过。如今虽只剩右臂,单刀威力不及往昔五成,但他自认为,能在刀法造诣上胜他之人,少之又少。

净土大师调侃道:“你那种刀法,哪能称得上刀法?不过是顽童们的过家杂耍罢了。”

武松与这和尚相熟已久,知晓他一贯玩世不恭的脾性,便应道:“既然大师有心赐教,那我这‘顽童杂耍’,便跟大师耍上一耍,也好见识见识大师的高招。”

净土大师摆了摆手,“你那‘顽童杂耍’,得有‘顽童’陪你耍才行,我可不陪你瞎闹。正巧,今天来了个半大‘顽童’,不如让他陪你玩玩。”也不等武松答应,便向着塔外大声呼喊起来:“讨儿进来。”

没过多会儿,先前在门口碰到的那位少年道士登上塔来。武松细细打量这少年,身形瘦瘦高高,透着一股子清逸劲儿,面庞白皙,皮肤洁净,若不是身着那身道袍,活脱脱就是个官宦之家的公子哥儿、富家衙内模样。

“讨儿,这位武二官人钟情刀枪杂耍,一个劲儿哭着闹着要拜我为师,我没有闲情教他。你过去教他几招,千万小心,可别伤着他。”净土笑着说道。

武松摇头苦笑,当着小道士的面,也不便出言反驳。心里直叹:这净土大师四处云游拜访高人,真是获益颇丰。已经将这“脸不红、心不跳,面不改色、气不长出,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本事,修炼得登峰造极、炉火纯青了。

那少年“讨儿”恭恭敬敬朝净土大师躬了个身,“是。”转头看向武松,一脸诚恳,“我这儿有套‘六合刀法’,可以传授给你练习,你愿意学吗?”

武松心里正自憋闷,冷哼一声,“小家伙,老和尚那大言不惭的劲儿,你倒是学了个十足。你的刀法很厉害吗?”

讨儿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想了想又赶紧摇头。武松笑道:“你一会点头,一会摇头,到底是厉害还是不厉害?”

讨儿道:“你是问我的刀法厉不厉害,还是问我厉不厉害?”

武松莫名其妙,道:“你厉不厉害?”

讨儿点头道:“厉害。”

“你那刀法呢?”武松接着问。

讨儿摇头,武松大笑,正想取笑他几句,只听讨儿道:“不知道。”那稚声稚气的腔调,让人好气又好笑。

“走开,”武松不耐烦地道。他实在搞不懂那个老和尚在做什么,在哪里捡来这样一个傻小子。

讨儿退后几步,傻愣愣地看向净土大师。

净土大师呵呵一笑,“讨儿是说六合刀法在他手中很厉害,传到你的手里就不一定厉害了,不知道你能不能练好。是不是这样?”

讨儿连忙点头,“是这样。”

看着这一老一小两个怪人,武松虽然气恼,但也觉得有趣,挥了挥手中刀,“你要是能赢了我手中这刀,我便拜你为师,学你刀法,你看怎样?”

净土大师打趣道:“好你个厚脸皮的武二郎,人家打败了你,还得辛辛苦苦做你师父、教你本事,好处都被你占全了,真是里外都不吃亏呐。”

武松道:“照你这么说,我还真就非赢不可了?”

净土大师道:“你可别小瞧讨儿,依我看,这场比试,你必定是要败的,便宜是占定了。不过呢,我倒有个主意,你要是输了,讨儿教你刀法、做你师父,可是你得答应帮我办一件事。”

武松本就没心思比武,不过是随口拿话推脱,哪成想被这和尚揪住不放,还做起了文章。可是话既出口,已是骑虎难下,收不回来了。只得道:“你要有事儿让我去做,直说便是,只要是我武松力所能及的,肯定全力以赴,何必拿这当彩头。”

净土大师不依不饶:“那不成,赢来的彩头,就跟拿钱买来的东西一般,使起来心安理得,也不欠你人情。不然,你下次再来缠着我拜师学艺,我可不好推辞。”

武松不耐烦听他瞎扯,既然比试躲不掉,那就速战速决,赶紧抽身走人。于是连声应道:“好好好,你这彩头我应下了,我若是胜了,又当如何?”

净土大师的嘴角露出不屑,冷冷道:“哼,要是你能赢了,往后余生,老衲悉听尊便,任你差遣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