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炳生木讷颔首,心内不以为然,这些民生政事,怕不是读两张报、打两张帖能烂熟于心的,“就像牛首委说的,我在研究所的时候就一直主张,必须要建设有自主权的新农村,两个基础,一点是农业生产是不可能抛弃的,粮食在任何时代都是国家的大事;一点是农业对工业的依附,我坚持农工的交互是对等的,如果在流通上一直把农业变成工业的依附形式,就改变不了城市的主导地位。”
“我们紫委会想得很明白,你这个城市集群不管是集中建设也好,更高尚些集中资源考虑环保也罢,人的要素才是第一个,政权对内的第一目的天然就朝稳定偏转,对外要跟其它政权竞争,把人给当了纯粹的竞争工具,老子在一天,紫委会就一天不能往这个方向跑。郁博士,我给你保证不了太多,两点还是明确的:你有什么要求,只要是合理的,我们都会尽量满足;我们郡西的农业才刚刚起步,经验肯定是欠缺的,看你能不能坚持下来,农村农村,有农才有村,把农业搞好了,你要搞什么新农村还是好农村的试验,我肯定是鼎力支持的。”
“有牛首委的这些话,我就尽力而为。”
“楼水和木坪这两个地方随你挑,什么时候去和小卜......卜时渊同志,就是今天接待你的那个年轻人说一声就好。”
“我听说木坪的农业条件很不错,那里离仙乡好像也不远吧?”
“郁博士,木坪现在的政治状况比较复杂,我个人建议你等政治环境稳定之后再过去。”骆一坨将茶杯推到郁炳生面前,轻声解释。
“紫委会的政事我就不多问了,感谢两位委员今天能拨冗一见,剩下的我会和卜先生联系。”
牛摸鱼起身握手,转看窗外,公馆星火明亮,院墙之外尽入朦胧,“郁博士,这两天仙乡不太平,我让两名卫士把你送到歇脚的地方。有宵禁晚上就不要在外面转悠了。”
隆岚钟独自行走在茫茫草野,腕上吊着透出微光的布袋。镇西伏丘原上的草野,比之镇东要来得明亮。镇东只有轩延河畔和一四师驻地有些光亮,不然便是往返巡逻的军人。即便镇中戒严,连接三村一镇的大路上,仍然商旅兴盛,镇西最大的商旅驿站,便是岐黄会的总部驻所,从此东西绵贯,自然少不得歇脚侃乐的去处。“歇脚小店”就是坐落在岐黄会东的这么一家酒食小店,隆岚钟循着灯火指引寻找,终究还是店际少人,须知往日行脚的多是镇村的老商户,要说外地来人,近月稍多,还远非郡西主客。
路上时常有巡者上来盘问,这些人都带短剑,或有布甲着身,仍是布衣居多。牛摸鱼把岐黄会这旁的巡逻权全都下放给了岐黄坞堡的家兵,因而戒备不甚严,更况商旅之类,多是不好拘束的,其中人情流财交杂,纷纷扰扰,活似乱麻。
正想着,木匾招牌悬在头上,一座四四方方店面,登槛入户,一片清清净净格局,都是熏灯红布,掉在八角十二处,前面柜台两头接墙,少见一落三边,此外寻常巷铺,别无新意。
“客官几位?”小二正打哈欠,余光绰绰,顿停下手中忙活,搭条抹巾上来招呼。
“你想要我有几个人?”
小二一个愣神,脑袋里灌进半壶雾水,谁曾想有客官能冷不丁来这么一句,“这客官有几位,小子招待的怎么说得好呀......客官就长取笑了,哈哈!”
“有什么事这么可乐?是我来做客了还是有大雇主光顾了?”
小二一时呛住,隆岚钟还道伙计功力尚浅,自等店家出来解围,等过半刻,尤无动静,看小二额巾里湿外透,心里暗笑一回,堪堪问道:“你这店里没客?里外干干净净的,晚上连个来吃饭的都没有?”
“小二,请先生上来吧。”不待小二应付,楼上的人先坐不住。隆岚钟哪待别人来请,两三步即时矫健上楼,眼看一色走廊包间,只有一个单单拉开帘幕,隆岚钟踩着噔噔蹚过去,风旋跌在老少对座,那主人:一个红玉深深容色盛,一个棕茎浅浅神气沉。
汤汉维见隆岚钟挑眉作色,先让小二上菜,回转再接场面,“隆公面色看起来不好,莫不是在镇子里吃得太差?今儿正好在这补补。”
“汉维兄,你打哈哈是一把好手,”隆岚钟反看老东西肉僵皮动,一旁早花枝乱颤的汤女则稍显逊色,“我确实没想到你会亲自出马——这样的场合,你还带着家眷过来,不太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我们今天要谈的就是家事。”
“家事?家事!哈哈哈!”隆岚钟不住哂笑,形声一体抖动,把个掀帘半起的端盘小二给惊得,几欲缩回。
汤汉维默然站起,阴阴到小二跟前,自把瓷盘转过,肥美酱肘入宴,汁浆流覆,苏芬熏绕。汤汉维回身落下,好歹敛起一体壮硕,藏怒于瞥,出言高亢,“你是怎么做事的?菜还没上齐就把帘子先下了?你们店家没有教过你?”
隆岚钟并不关心当时旁事,全神徜徉在窗外星夜,此时冬意颇凉,出些冷汗正好祛寒。汤汉维兴致低落,更兼不忍小二半匍匐请罪,从容吩咐,“你下去吧,把菜一个个好好端上桌,店里生意,总要机灵一点,不然客人怎么甘心掏钱呢?”
小二诺诺别去,屋里三个当时无言,汤汉维见隆岚钟神游天外,由得生性牵引,笑问道:“隆公如此喜爱这边美景,想必是诗兴汹涌,不妨赐墨宝一篇?”
“我们刚才谈到哪了?”
汤家父女两个都作晃神,两边僵了半晌,才得飘幽幽一句。
“爹,我们和隆郎君谈到家事了。”
“家事好啊,家事......”汤汉维喃喃不休,一如脸色和蔼连绵,“隆公,这我可要说你了,我们谈的可是真真切切的家事。老朽上了年纪,早想找个接班的,可惜膝下只有一个娇俏女儿,堂堂一个岐黄会,寻不到一个能托心事的,正好隆公来了,什么问题都了了。”
“我对卖药材没什么兴趣。”
“不烦隆公有兴,我们岐黄会只是小小一个,隆公才望,哪怕是登上奭汉宝座又有什么僭越?先把紫委会揽入麾下,就是这万里征程的第一步。”
“你太高看我了,紫委会牛摸鱼坐得稳稳当当,你还没尝过他的手段。”
“我只用见过您的手段就够了,”汤汉维任小二将鱼、蔬端入,低头间,好女自起为隆岚钟把茶斟满,他也声线低沉,“隆公,方便听我说一段往事么?”
“恭听教诲。”隆岚钟自顾自把木桶里热腾腾的米饭舀到碗里,最是旁若无人、大快朵颐,自归镇上,确实有段时日没有沾肉星子了。
“郝山龄公,当年自奭汉中州奉调,从天而降,还了我红叶郡一片乾坤朗朗。郝公各地考察,可怜我红叶郡地广物博、生灵聪慧,却不能和越桑争衡并进,于是东西南北各有产业,以图振兴红叶。当时扶济区就这么立起来,收容老弱病残、不能自立的红叶人,还建起大大小小的学院,教红叶人学各种各样的技术。就是当时从扶济区走出来的刘冀老先生,在仙乡镇里创办了第一家岐黄铺。老先生远见卓识,不止作买卖生意,还在郡西自己开田来保证药材质量,他人源广、声望高,把郡西以前零零散散的药铺、散家都给联合起来,才有我煌煌岐黄联合会。”
汤汉维翘腿倾凳,缭乱的手指拨弄繁杂乾坤,“我岐黄联合会自成立以来,郡西事务无不尽力,举凡大小公益无不参与,仙乡与紫烟、楼水之间的直道,都浸润着我岐黄会人的汗水,仙乡能在离州众多镇市排上号,我岐黄会功不可没。外地商人,都见我岐黄会郡西经营畅通,因而才希冀在郡西能有建树。最要者,三村一镇乃至郡东、北和旁郡不少人都赖我岐黄会得栖生计,正是千、万百姓衣食所系,试问隆公,如若辖下有此宝会,会怎么处置?”
“牛头不对马嘴,”隆岚钟一碗饭入肚,半成饱腹,拿帕巾擦净嘴角,“紫委会要禁诺克迪克,你们被找上是什么原因自己还不清楚?”
“好,我们就说诺克迪克,我不说这东西有益,说有害又是哪里来的?是谁做过临床验证还是喝饮料的有什么明显症状,有没有?离州、中州、震州、兑州、坎州,还有什么地方?反正我没听过。”
“镇里发病的人,该是喝了什么东西?”隆岚钟面无表情,皆知他偶尔似死硬的木偶,“我的态度很明确:就是诺克迪克没有生理上的副作用,我也是不赞同流通的,它带来的幻觉本身才是最大的危害,人类放弃现实陷在虚幻里,久而久之就要分不清现实虚幻了,对诺克迪克的依赖性必然越来越强。丧失现实的劳动能力,断绝经济来源后又要花钱购买昂贵的诺克迪克,这不就是断人生路?”
“隆公,你太理想化了!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坚硬,拿一瓶诺克迪克来疗愈自己有什么不可?您又太想当然了,成瘾的只是极少数的极少数,这些渣滓,就是没有诺克迪克,它们也会对其他东西上瘾,可不能赖在饮料身上!”汤汉维将热腾腾的猪肚鸡盛上满满当当一碗,笑容和煦万丈,“就算是隆公这样的铁人,也不可能从来没一点松懈吧?”
“每个人都需要休息,不休息就会垮,这是自然规律。但是我永远不会沉湎在虚幻里,沉浸在虚幻里对不起路上的人,更对不起自己。”隆岚钟并不提筷,任蒸汽扑在颏下,流散上升。
汤汉维抱胸撇嘴,衣下的膨胀的脉动几乎撑开排扣,“隆公,既然您如此不喜欢诺克迪克,我可以用我的威信让岐黄会放弃这条商路。”
“那为什么不和紫委会谈判?”
“隆公——你是知道的,我们岐黄会一退再退,田地、人员让出不少,还主动承担镇西这边的巡逻帮紫烟军减轻压力,可牛摸鱼呢?步步紧逼,只要把我们逼上绝路,恨不得让岐黄会人死绝!我们岐黄会人不会允许,就是我们允许,天下有识的商人也不会允许有这么一个跋扈的人压在头上!我们和牛摸鱼之间已经不可能缓和了。”
“不能缓和?”隆岚钟猛然攥住对座巧手,凭巨力刻入刺骨疼痛,“那就在这里尖锐?”
汤忆春挣扎无果,早旋转手腕变换舒适些许,手劲蓦地松了,蛮横的男人猛然立起;手腕尚未抚全,垂首自看布鞋,半晌不敢动弹。汤汉维下意识紧随站起,房间中充耳只有沉重的踏步。“咚”,双膝跌在地板,掌撑膝边,使空落落的头颅不致自由坠下,饶是如此,额头依然撞得沉闷。
“请你们放过温玉妆,要杀要剐,我来承受。”
汤忆春徐徐抬头,只在凌乱的桌脚、椅脚之侧,卑微的男人匍匐在地,蜷缩着恍若受惊的青虫,昔日大手上的微弱生灵令她可怖,当下竟生一丝哀怜。她转向冻僵的老爹,爹的双目将要睁裂,延伸的血丝在浑浊的死液里趋抓萎缩的圆瞳,正中非寂寞的头颅而何?
“隆公!快请起来!”汤汉维慌张蹬腿,长臂先扶向了跪地的隆岚钟,这大人像个秤砣,无论如何发力就是托举不起,“隆公!您跪我岂不是要让我折寿!”
汤忆春恍惚半晌,满眼都是老爹的无措手足,又听得“砰”一下,两个对跪一处,正是头对头,尾别尾的架势。她生年两十相接,何时见过这般奇妙景致?
“汤会长,你这是干什么?”
“隆公不起,我就不起。”
“把玉妆还回来!”
“隆公实在是强人所难!”
双边一刻对峙,隆岚钟先失兴味,拾掇拾掇站起身来;汤汉维虽直起腰,仍旧跪坐地上,仰着脑袋说话。
“隆公,如果您现在还不能下决断,不妨再考虑考虑,就这两天,再晚牛摸鱼必定要动手了,”汤汉维终于躬身半起,不意作了个揖,“还是这里,消息到这我就能收到。我岐黄会唯您龙首是瞻。”
“小二,打包!”
汤家父女面面相觑,隆岚钟神思全在楼下吆喝的小二身上。只等小二备好包装盒过来,满满当当装了三大袋。
“我家里的小子们还没吃一口饭呢,指定饿坏了,”隆岚钟朝汤父女半打趣,不能忘交代小二,“下次过来,洗好了还给你。”
“诶,不忙,不忙!您放在家里做个摆设就是小店的荣幸!”
汤汉维招呼小二去了,隆岚钟提袋也待下楼。
回首的炯炯目光扫在汤忆春上下,惹她好不自在。
“且不说我,忆春大小姐就不是能凑合着过的吧?不过一面之缘,看看生得不丑就下定论,料想也不是……”
“你……您的长相确实不是我这款的,”汤忆春揉揉手腕,毫无避讳,“可是我喜欢岚钟先生的气质,您的气质是少有的。”
隆岚钟望上吹了口气,乱丝抽动、挥手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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