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如何回到那个冰冷陌生的旧世界,此刻盘踞在穆南嘉心头的,是昨夜梦境里那些纠缠不休的谜团:
那个出现在她梦中的男人究竟是谁?
替谁来传递何物?
孟婆口中那虚无缥缈的“转机”又指向何方?
牛头马面最后那几句语焉不详的对话藏着什么玄机?
梦里也曾有一只白狐出现,为何见到她时会双眸通红?
还有那些在她梦中轮番登场、面目模糊却又让她心弦微颤的身影,他们到底是谁?
这些乱麻般的疑问,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比归途更让她心神不宁。
“漂亮姐姐,你发啥愣呢?”
一个脆生生、带着奶味儿的声音突然贴着穆南嘉的耳朵响起,像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潭,瞬间搅散了她飘向天际的思绪。
“!”
穆南嘉猛地一激灵,下意识扭过头。
只见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丫头片子,脸蛋圆得像刚蒸好的白面馍馍,扎着两根用红头绳系得紧紧实实的羊角辫,正趴在她身侧的矮墙垛上,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瞅着她。
“哎哟喂,小丫头片子!”
穆南嘉抚着心口,嗔怪地轻轻拍了下小姑娘的胳膊,
“走路咋跟猫儿似的,一点声儿都没有?差点被你吓掉魂儿!”
她说着,顺手将那软乎乎的小身子揽到跟前,带着点“报复”意味,伸手就在小姑娘梳得溜光的头发上揉了两把。
“哎呀呀!漂亮姐姐快松手!”
小姑娘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猫,扭着身子挣扎,小脸皱成一团,
“阿娘刚给我梳好的辫子,要散啦!”
她气鼓鼓地一屁股坐在穆南嘉旁边的石墩上,使劲把那只在她头上作乱的手扒拉下来,仰起一张苦兮兮的小脸控诉道:
“还有,我不叫‘小丫头片子’,我有名字的!我叫夏若星!”
“好好好,知道啦,夏若星小朋友。”
穆南嘉忍着笑收回手,垂眸看着那张气鼓鼓的苹果脸,刚消停的手指又忍不住痒痒,精准地捏上了小姑娘白嫩软糯的脸颊肉,
“那你家里人都叫你啥呀?”
“唔……窝家里棱……都叫窝囡囡!”
夏若星的脸蛋被揉捏得变了形,说话也含含糊糊起来,
“鼠鼠……鼠鼠稀饭叫窝星星!还有九四……”
她努力地想把话说清楚,小脸憋得通红,
“九四泥块方凯窝啦!”
(我家里人都叫我囡囡!叔叔喜欢叫我星星!还有就是你快放开我啦!)
穆南嘉听着这奶声奶气、发音含混却格外生动的童言,竟神奇地全听懂了。
看着小姑娘那副又急又委屈的可爱模样,她心头的阴霾仿佛被阳光刺破一角。
“囡囡?星星?”
穆南嘉终于大发慈悲地松开了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孩童肌肤特有的温软。
她抬眼望了望天色,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空气里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闷。
她又回头瞥了一眼院子里,夏铁柱正吭哧吭哧地整理着扁担绳索,翠云则仔细检查着一个装着针线碎布的藤筐,夫妻俩显然准备出门。
“嗯!”
夏若星重获自由,立刻扬起那张肉嘟嘟、还带着点红印子的小脸,像只刚被顺好毛的奶猫,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穆南嘉,用力点头,
“姐姐你叫哪个都行!”
穆南嘉瞧着那信赖的眼神,心尖一软,差点又管不住自己的手。
“囡囡,”
翠云的声音适时传来。
她已经收拾妥当,拎着藤筐走到院门口,看着门槛边排排坐的一大一小,脸上露出温和又无奈的笑意。
她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揉了揉夏若星刚被“蹂躏”过的小脑袋,又顺手在穆南嘉柔软的发顶也抚了抚,仿佛在安抚两个不懂事的孩子。
“今儿个阿娘跟你阿爹要去趟城里,你乖,带着南嘉姐姐在村里头转转,认认路,可好?”
“没问题的,阿娘!”
夏若星立刻挺起小胸脯,努力做出“大人”的稳重模样,奶声奶气却一本正经地保证,
“我已经是大孩子啦,能照顾好自己,也能照顾好姐姐的!”
那认真的小模样,惹得翠云和穆南嘉都忍俊不禁。
穆南嘉站起身,走到翠云身边,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恳切和不安:
“翠云姐,你们进城……需要搭把手吗?我不能总在你们家白吃白住的,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粗活累活我都能干一点,缝缝补补、浆洗打扫也行,总得让我出份力吧?”
翠云拢了拢身上洗得发白的靛蓝外衣。
闻言,她侧过头,目光在穆南嘉清秀却带着点苍白和惶惑的脸上停留片刻。
故作严肃地沉吟了几秒,似乎在认真考虑这“家里突然多了一口人”的现实问题。
片刻后,她脸上的严肃化开,重新漾起那温和的笑意。
再次抬手,翠云的手指在穆南嘉柔软的发丝间停留了片刻,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暖意。
她脸上的笑容温煦得像初春的日光,声音也放得又轻又软:
“傻姑娘,说这些做什么?瞧见你第一眼,就觉得投缘得很,像是一个老友重逢。”
“你呀,就安心住着,别总想着白吃白住这些生分话。”
她顿了顿,眼神飘向正竖着耳朵偷听、小脸一本正经的夏若星,笑意更深了几分,
“若真觉得心里不踏实,就帮我看着这个小祖宗吧!你是不知道,这小皮猴儿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小霸王’,谁的话都当耳旁风。”
“偏偏昨天见了你,就跟被施了定身法似的,服服帖帖。你帮我看顾好她,就是帮了我天大的忙了!”
言罢,翠云心情极好,两只手同时伸出去,一只揉了揉穆南嘉的头,一只又去捋了捋夏若星刚被穆南嘉揉乱的小辫子。
那神情动作,活像在撸两只温顺又讨喜的猫儿,满足得不行。
与此同时,夏家庄那尘土飞扬的村口,却上演着与这农家小院截然不同的景象。
两辆线条硬朗、漆黑锃亮的福特T型轿车,像两只闯入鸡群的钢铁巨兽,整整齐齐地停在那里,与周遭低矮破败的土坯房、泥泞的小路格格不入。
车头明晃晃的镀铬标志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这稀罕物事引得全村男女老少几乎倾巢而出。
他们远远地围成一个厚实的圈子,挤挤挨挨,却又不敢靠得太近,仿佛那铁皮壳子里会跳出什么吃人的妖怪。
压抑不住的惊叹和议论声嗡嗡作响,汇成一片低沉的潮汐:
“老天爷!这……这是啥铁牲口?咋恁大个儿?”
“不造不造!俺活了大半辈子,头回见不用牲口拉就能跑的铁壳子车!”
“你瞅那亮得晃眼的!得值多少大洋啊?够咱全村人吃几年白面馍了吧?”
“啧,肯定是大官儿!没看那架势?比县太爷的轿子还气派!”
“邪门儿了真是!昨儿个天边那霞光,红得跟血泼似的,还有那乌泱泱的鸟雀,绕着村东头老槐树飞,叫得人心慌!俺家那瘫了十年的老婶子,昨儿个半夜突然坐起来,眼珠子直勾勾盯着窗户,嘴里念叨什么‘星君临凡’、‘护佑一方’……吓得俺一宿没合眼!”
“可不是!俺家老爷子正喝着糊糊呢,冷不丁就把碗撂了,‘扑通’一声冲着东南方就跪下了,磕头磕得梆梆响,嘴里也嘟囔着‘天神降世’……这接二连三的怪事,怕不是要出啥大事了?”
此刻,其中一辆轿车内,气氛却与外面的喧嚣截然不同,甚至有些凝滞。
穆翊珩修长的手指烦躁地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只觉得脑袋里像塞了一团乱麻。
穆翊珩面沉如水,下颌线绷得死紧,两道锐利如刀锋般的目光,毫不客气地剐向身旁那个一派悠闲的男人。
接回他那流落在外多年的亲妹妹,这本是穆家的私事、家事!
与他程隐一个手握实权的周家军副官有何干系?
更何况……当年妹妹走失的那桩旧事,细细追究起来,眼前这位看似事不关己的程副官,恐怕也脱不了几分干系!
穆翊珩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奉父命千里迢迢赶回来,专程来接小妹回家团聚,这本该是件充满温情与期待的事。
可身边这位程大少爷,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竟硬是撇下周家军防区里堆积如山的军务和告急文书,死缠烂打地跟上了他的车。
美其名曰:一来是给他这位刚留洋归国的老友接风洗尘,
二来嘛,自然是要给“失而复得”的穆家妹妹也好好“洗洗尘”。
黑色福特T型轿车在颠簸的土路上行驶,车厢内气氛却凝滞得如同结了冰。
“程隐,”穆翊珩的声音冷得能掉下冰碴子,带着毫不掩饰的烦躁,
“我来接我亲妹妹回穆家老宅,你堂堂周家军副官,放下防区要务,眼巴巴跟过来凑什么热闹?怎么,周家军如今清闲到副官都能随意离岗了?”
程隐正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军装外套袖口上那挺括的、一丝褶皱也无的翻边。
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语气是惯常的漫不经心,甚至还带着点戏谑:
“啧,翊珩兄这话可就见外了。你昨日刚风尘仆仆回到淮城,兄弟我不是军务缠身,没来得及给你摆接风宴么?今儿正好补上。顺便……”
他这才抬起眼,深邃的眸子瞥了穆翊珩一眼,嘴角噙着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
“顺道也来接一接令妹。穆家找回千金,这可是大喜事,我岂能错过?”
“滚蛋!”
穆翊珩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带着浓重的鄙夷,
“程隐,你少在这儿跟我装模作样!你我从小穿一条开裆裤长大,你肚子里有几根花花肠子,我比谁都门儿清!说人话,周少帅到底给你派了什么差事,值得你程副官纡尊降贵,亲自‘护送’我接人?”
他话音未落,车窗外原本模糊的市井喧嚣声浪,陡然间变得清晰、嘈杂,并且迅速由远及近,仿佛潮水般涌来——目的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