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汁泼洒,低矮的青砖瓦房孤伶伶地钉在荒郊的轮廓里。
惨白的月,像一枚冰冷的银元,透过糊着薄棉纸的窗棂,吝啬地在漆黑的屋内洇开一片混沌的微光。
风,呜咽着掠过旷野。
房前那株虬结的老树,枯枝如鬼爪般疯狂抓挠着夜空,发出阵阵似兽非兽的咆哮。
虚掩的旧木门在风里吱嘎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无形的手推开。
屋内唯一的光源,一盏老旧的洋油灯,火苗在玻璃罩里剧烈地跳荡、收缩,将墙上的人影拉扯得扭曲变形,忽明忽暗,如同濒死的心跳。
“小七,你看外头月色这般清亮,哥带你出门寻表哥耍去,好不好?”
记忆的碎片,带着旧照片般的昏黄色泽,猛地刺入穆南嘉混沌的意识。
画面里,一个穿着青布学生装的俊朗少年,逆着午后廊下的光,半蹲在矮几旁,声音温软地哄劝着。
“我不要……”
矮几对面,一个穿着小号绸缎马褂、梳着分头的小小身影,头埋得低低的,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闷闷传来。
“为什么?你不是最喜欢表哥了么?”少年耐心地问。
“他……他身边总跟着那个好凶的人……那人看我的眼神,像要吃人……”
孩童的声音里充满了真实的恐惧。
穆南嘉猛地从这破碎的幻境中挣脱,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
自从那场该死的马车祸之后,自从她来到这个似是而非的民国世界,怪梦便如跗骨之蛆,夜夜纠缠。
梦里,她时而是那个被唤作“小七”的机灵团子,在深宅大院中嬉闹;时而又像一个冰冷的旁观者,目睹着那些模糊面孔上演着悲欢离合、聚合离散。场景光怪陆离,人物面目朦胧,却又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令人窒息的熟悉感。
她撑起身,环顾四周。
此刻,她正置身于这座透着寒气的青砖房里。
窗外,更深的夜色笼罩着起伏的山野,零星的灯火如同垂死的萤火虫,从远处几座同样孤寂的房舍雕花窗棂中透出,无力地晕染在无边的墨色画布上,更添几分寂寥与清冷。
风声依旧呜咽,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
“哈!谁?!”
一声带着惊惧的低吼划破夜的寂静。夏铁柱刚伸了个懒腰,睡眼惺忪地推开吱呀作响的屋门,手里拎着那盏老旧的柴油灯,准备去茅房放水。微弱的灯光刚探出院门,就猛地照见院子中央影绰绰坐着个人影!
“哎哟娘诶!”夏铁柱惊得一个趔趄,差点把灯摔了,心脏擂鼓似的在腔子里撞,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谁在那儿装神弄鬼?!”
清冷的月光,像一层寒凉的、半透明的薄纱,无声地笼罩在院子中央那人的身上。
“夏大哥,是我。”
一个平静的女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和疏离。
穆南嘉依旧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只是微微侧过头。
她没有起身,只是静静地坐在冰冷的石墩上,仰面望着天穹那轮孤悬的冷月,目光仿佛穿透了亘古的时光,落在那些寂寥闪烁的寒星上。
夜风吹动她单薄的衣衫,勾勒出清瘦的轮廓。
“南……南嘉妹子?”
夏铁柱惊魂未定地凑近两步,借着手里摇晃的柴油灯光和月色,才看清那张过分苍白的脸,
“吓死你哥了!这深更半夜,黑灯瞎火的,你不在炕上挺尸,跑这院子里当菩萨供着呢?”
他粗糙的方言里带着后怕和不解。
“睡不着,出来看看月亮。”
穆南嘉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月光一样凉,
“惊着你了,对不住。”
“咳,没事没事!”
夏铁柱摆摆手,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夜风一吹,他打了个哆嗦,赶紧把身上那件打着补丁的粗布褂子裹紧了些。
他不敢靠太近,就势在穆南嘉身后几步远的一个破旧条凳上坐下,也顺着她的视线抬头望去——
夜空深邃,疏星朗朗,一轮清冷的月亮悬着,和他过去几十年里见过的每一个寻常寒夜并无二致。
他实在看不出这冷冰冰的天有什么值得半夜不睡觉盯着的。
“夏大哥,”
穆南嘉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默,也拉回了夏铁柱盯着月亮发愣的思绪,
“你说……人为什么总会做梦?”
“梦?”
夏铁柱被这文绉绉的问题问得一愣,搓了搓粗糙的手掌,想了想才道,
“这……俺哪懂这些弯弯绕绕的。不过咱村儿里老人儿有说法,说是梦见走了的人,那是人家心里还有没交代完的话,放不下阳间的念想,才到梦里头找亲人说道说道。”
他是个粗人,不懂城里读书人那些伤春悲秋的愁绪。
但他信命,信因果,信这世上的人啊事啊,聚散离合,就像地里的庄稼,该发芽时发芽,该收割时收割,自有它的去处。
就像这穆家妹子,不也是这么突然地出现在了他们这穷乡僻壤?再比如……他脑子里模糊闪过些久远的影子。
“那如果……”
穆南嘉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声盖过,
“梦见的是一些……好像认识,又好像从未见过的人和事呢?模模糊糊,却又像刻在骨头里一样……”
夏铁柱皱起了浓黑的眉毛,咂了咂嘴:
“啧……这个嘛……”
他挠了挠后脑勺,显然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俺可真说不上来。不过妹子,老话也讲,‘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既然它能钻进你梦里头,缠着你,那指定是跟你有点啥说不清道不明的牵连。”
他顿了顿,用自己朴素的逻辑总结道,
“甭管是好是歹,这世上没平白无故的事儿,梦里头来的,也是缘,冥冥中自有牵引。”
夏铁柱被尿憋得脸膛通红,窘迫地挠着后脑勺,冲着穆南嘉咧开一个憨厚又带着几分狼狈的笑:
“那个……南嘉妹子,这更深露重的,院里寒气重,你快回屋暖着吧!俺……俺实在憋不住了,先去个茅房!”
话音未落,他像被火燎了尾巴的野狗,拎着那盏柴油灯,深一脚浅一脚地蹿进了浓墨般的夜色里。
柴油灯昏黄的光晕在黑暗中左摇右晃,最终消失在院子角落那间低矮破败的茅草棚后面。
“……”
穆南嘉独自留在清冷的院子里,夜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在她脚边打着旋儿。
看着那笨拙身影仓惶消失的方向,她唇角弯起一抹无奈的弧度,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很快便消散在风里。
她复又仰起头。
天幕如洗,疏星点点,衬得那轮明月越发孤高清冷,亘古不变地悬照着人间。
望着这异世的苍穹,一个念头如同冰凉的溪水,缓缓淌过心间——
那个充斥着钢筋水泥、网络讯息、以及她所有难堪、失落、格格不入的旧世界,回不回去,似乎真的……不再重要了。
在那里,她背负着十五岁那年沉重的愧疚,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以为要伴随自己直至腐朽。
而这里,这片陌生的土地,这个兵荒马乱、前路未卜的架空民国,竟意外地给了她一种奇异的“新生”感。
或许,她能在这青砖灰瓦、粗茶淡饭间,重新扎根,重新认识一些人,重新活过。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一层灰白的雾气还笼着山野。
穆南嘉拢了拢身上单薄的旧夹袄,蹲在夏家那低矮的土坯院门门槛外。
冰凉的土石硌着脚心,带着清晨特有的湿寒。
村道上渐渐有了动静。
挑着水桶的汉子沉默地走过,浑浊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又漠然地移开;
挎着篮子去溪边洗衣的妇人,交头接耳,投来或好奇或审视的视线;
一个穿着破旧棉袄、脸上沟壑纵横的老妪,颤巍巍地递给她半个硬邦邦的杂面馍馍,浑浊的眼睛里带着朴素的善意;
也有几个穿着略整齐些的,大概是村里稍体面些的人家,远远瞥见她蹲在夏家门口,眼神里便毫不掩饰地流露出鄙夷与嫌恶,仿佛她是沾了什么晦气的东西。
穆南嘉垂着眼,对这些目光恍若未觉。
她异常清醒的脑子里,反复咀嚼着昨夜那个光怪陆离的梦境碎片——
那温声软语的少年,那哭泣的孩童“小七”,那模糊的深宅府邸,还有那“很凶的人”带来的、如同实质般的恐惧感。
混乱的记忆交织着陌生的环境,像无数条冰冷的蛇,缠绕着她的神经,带来一阵阵对未知命运的强烈慌乱与无措。
她,穆南嘉,一个在前二十五年人生里,最大的波澜不过是那个内心无法消弭愧疚的普通姑娘。
她曾以为自己会带着那份沉重的包袱,在那个熟悉又冰冷的世界里,沉默地走向生命的终点。
一场离奇的车祸,却将她狠狠抛掷到了这个时空——
一个只在泛黄书页或模糊影像里才见过的、名为“民国”的乱世。
这里没有她熟悉的秩序,只有听夏铁柱夜里闲谈时提起的城外拉壮丁的告示、山里闹土匪的传言,以及茶馆里说书先生口中那令人心惊胆战的“战火纷飞”、“饿殍遍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