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清秋醉 > 第一百七十三章 作茧自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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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这东西说来总是古怪,有时觉得漫长,有时又好像太过始料未及。好比此刻,二人比肩躺坐在庭院中的花树下,沈亦清倚靠在燕云易的身侧,分明好似还是入夜时分,不知不觉间竟互相倚靠着混沌睡去,等到醒过神来已临近破晓。

“你......又要回去?”

终究还是沈亦清先打破了寂静,语气中难掩微微的不舍。

燕云易轻抚了抚她的眉梢,微微点了点头道:“是。”

沈亦清迎上他的视线,并不再追问什么,只淡淡地说道:“那......陪我吃完早点,最近方大娘的厨艺见长,你可有口福了。”

说完,便起身要去安排,右手却被燕云易轻轻拉住,微微用力握在自己手心。

燕云易道:“还有时间。”

沈亦清适才乖乖坐了回去,又听他说道:“听闻燕少夫人聪颖机敏,治家颇有本领,是如今京都城的一号人物?”

“哪有的事情,燕云易,连你都来编排我!”

本是想要辩驳,话说出口却莫名像是种带着些温度的娇嗔,沈亦清只觉得有些前所未有的感觉,下意识地咬了咬唇。

燕云易面带笑意,只道:“你担得起。只是不要太为难自己,别太操劳。”

他不说,她不问。而她所做的,他都支持。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已然有了这样的默契与信任。

沈亦清渐渐地适应并且喜欢上了这样的状态,这种不需要对着燕云易设防,不需要揣摩他的心思,还有可以全心全意为了他、为了清秋苑、为了荣远侯府而筹谋的日子,仿佛一切都是崭新的开始,又好像这就是她本来该走的路一般。

“那你也得答应我,保护好自己。我不管你在做什么,要的是你平安。”

她真挚地看着燕云易的双眼,将他的手附在自己脸上,有种真实的虚幻感。

——

三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终于还是如期地到来。

秋日的京都城刚刚经历过盛夏的酷暑以及旺盛蓬勃的生命力,正处于一种隐而不发的沉寂之中。

这段时间的波澜不惊仿佛只是偶然,却足够沈亦清将侯府的日常有条不紊地迈上正轨。更何况,对内有冯嬷嬷、李嬷嬷不藏私的倾囊相授,对外的应酬又有林家与乔家的鼎力相助,总算是在京都城谋得了较为稳固的立足之地。

暗地里,她倒是也没闲着。

依照她原本的想法,本是个闲来无事消遣的营生,着清秋苑里眼明手快的三两个小厮在闹市区支个小摊位,贩卖些自家的果酿茶点,既是事从商贾增添些进项,又能给京都城百姓带来些物美价廉的吃食。

谁知阴差阳错统管了荣远侯府,她灵光一闪,这便成了为府里各色人员安排差事的又一出路。新人都好管教,抑或有身契在手好处置,尤其是那些在侯府中或偷奸耍滑、或消极怠惰的老人或家生子,敲打镇压只是权宜之计。可若是以利驱之,万难有不成事的道理。

沈亦清索性着信得过的人盘下了京都城繁华街市的一家铺面,精心修缮,并且尽数放权给特意筛选出来的那批侯府下人。若是这铺面经营得善,则人人均可从中获益,并且预先设下了股息和利益分成、立了字据。

自此众人改头换面,无一不是潜心向学的模样,事无巨细地学会了如何叫卖、如何定价、如何将这些瓶瓶罐罐码齐。

数月光景,钟方那里的杯盏器具均已准备齐全,方大娘的果酿、茶点也都一应俱全。从盛酒的器皿到封装的信笺,沈亦清都寻来手艺精湛的匠人分门别类地设计打造,再在院中给各人分配对应的差事,如今清秋苑的东厨可不单单是个寻常用膳的小厨房,早已开辟成了个像模像样的酿酒作坊。

眼瞅着一切都准备就绪,沈亦清这才勉强地表现出些许满意道:“万事俱备。”

虽说这几个月众人跟着忙前忙后,可沈亦清有意给满京都城一个惊喜,故此铺面自打设计装潢便严丝合缝,无一人得以窥见。京都城的大街小巷早有议论,却没人知道谁是这个外表看上去便独树一帜商铺的主人,饶是清秋苑的众人都只能眼巴巴地等着。

屏儿早就被沈亦清的奇思妙想所吸引,跃跃欲试一般恨不得立刻能营业。

“小姐,咱们定在哪天开张,我实在是等不及要看看了!”

沈亦清此刻却是蹙着眉握着笔杆子,迟迟没有落墨。

“不急不急。”

她有些心不在焉地答了屏儿一句,心中却只想着这店铺究竟叫个什么名号比较好。也不是突然想起,只是这许多时也没个合适的主意,始终僵持着。

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沈亦清反应过来,只见一名清秋苑小厮踉踉跄跄、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

“不好了不好了.......少夫人,外面......外面.......”

屏儿见他脸色不妙,心知有人来者不善道:“你慢点,气喘匀了再说,是有人来找麻烦?是外面的人?”

小厮连忙点点头,又摆摆手道:“是......也不是......”

屏儿急了,问道:“你这话说的没道理,到底是不是。”

沈亦清放下手中的笔,说道:“来人是京都府尹?”

小厮不由得惊叹道:“少夫人料事如神!”

沈亦清倒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或是故弄玄虚的意思。一则如今荣远侯府门庭又复盛态,京都的世家大族大抵都只会做锦上添花的事情,无谓刻意刁难;二则能够兴师动众且名正言顺地敲开任何一个城中官宦人家的大门,只能是依仗公职王法之由,而到了侯府这个级别,须得府尹亲自出面才可。

“那就别耽搁了,别让吕大人等得太久。”

牵扯官府毕竟非同小可,屏儿正要示意小厮去禀告燕云易,却被沈亦清拦下。

她刻意提高嗓音高声说道:“如果这样的事情都要劳烦少将军、惊动侯府长辈,那我岂不是太过于无能。”

屏儿闻声哪里再敢有所动作,只得紧紧跟在沈亦清身后。

她这话哪里是说给自家人听,分明是有意传至隔墙之耳。果不其然,方才踏出清秋苑的大门,便见京都城府尹吕凉一袭官服,连同十余个衙役端正站立在侧。他年过不惑,身姿挺拔,颇有些书生文人的气质风骨。

话已至此,吕凉听得出她言外之意,恭敬作揖笑着说道:“少夫人,事发突然,下官多有叨扰,还请见谅。若是您配合,此事自不会传到他人耳中,绝不会辱没荣远侯府的名声。”

沈亦清只淡淡道:“有劳吕大人费心替我着想,竟进了内院远道相迎。”

大梁自是看重礼法纲常,外男私闯侯府内院,属实是逾规之举,她是在刻意讥讽吕凉一介文人却连这细枝末节都没注意。

吕凉又岂会不知,一时间面色有些转白。

这倒确实也为难他了。姜家次子姜宗海是他的授业恩师,纵使十余年前的变故此人音讯全无,可依照大梁文人的惯例,姜家依旧是他的师门。只要姜家人开口,他总得有所行动,即便这次有所求的是姜家次子新妇沈思云。

她拿着瑞祥丰掌柜钱青检举燕少将军夫人沈亦清滥用私刑、以次充好置办宫中采买、牟取私利等数宗罪名的状纸,便要求吕凉拿人办案。

本是公事公办的事情,吕凉大可以秉公办理,可沈思云却提出个有些非分的要求。她要一雪前耻,让沈亦清名声扫地,所以执意让吕凉带着衙役进府拿人。

吕凉自是不愿,可最终不知怎么竟由姜家主事、户部侍郎姜宗池出面说辞。他说话倒也好听,若是查明是子虚乌有之事也算是为侯府正名,若是证据确凿,吕凉此举也算是奉公守法的表率,户部自会为他请旨领赏。

利益没有撼动他,却是这前半句让吕凉不得不从事:就好像倘若没有按照他们的意思来做,不仅是忤逆师长,更是有意偏私。

从前或多或少听闻沈亦清的传言,原以为其人是何等嚣张跋扈、无甚教养,可眼前这瘦弱女子眉眼之间的泰然和平静,反倒教他有些无地自容。

沈亦清并不等他答话,只径直问道:“依照吕大人的意思,咱们是在侯府谈,还是回您的京都府衙?”

吕凉赶忙道:“少夫人言重了,下官只是依律问询。”

沈亦清点点头道:“您放心,我一定知无不言,如实配合。”

——

半晌时辰总算是过去了,沈思云焦急地坐在马车里,透过小窗死死盯着荣远侯府门前的动静,那种期待与忐忑的情绪混杂在一起,教她只觉得心痒难耐。

“怎么这么久,到底是人老了做事情就是慢。”

她小声咒骂着吕凉,当日安排他差事之时便觉得多有推诿,如今小半日过去了也没个动静,对他的不满更是加剧。

随后,她问道:“都安排妥当了吗?”

沈思云身边的下人受惯了她的责打,每每回话都像是惊弓之鸟。如今看她脸色不甚好看,更是谨小慎微赔笑道:“京都城里有名有姓的人家都通知到了,已有些与您相熟的少爷小姐等着看热闹了。”

沈思云轻蔑地冷哼一声道:“都是些只会跟风的废物,关键时候还得靠我。”

终于,荣远侯府的大门打开,以吕凉为首的一行人大步迈出。

“来了来了,快扶我下去!”

沈思云急不可耐地下了马车,中途还嫌弃地踹了脚俯身供她踩着下车的仆从,只因自己动作太快有些踉跄,却反而抱怨仆从的背脊不够平坦。

林嘉悦远远地看在眼里,颇感不悦地摇了摇头。

身旁的乔素敏道:“看什么呢?”

林嘉悦稍指了指沈思云的方向,只见她提着裙摆小步快跑,恨不能立刻飞奔到荣远侯府门前。乔素敏心下了然,只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咱们也走快点,不然赶不上送她这一程。”

多亏了沈思云预先的安排,未几,原本空空荡荡的大街上瞬间人流交错,纷纷涌向荣远侯府的方向。

吕凉本想低调行事,可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众人堵住去路。

“大人,该当如何?”

毕竟都是京都城有头有脸的人物,虽则是京都府也不敢贸然冲撞分毫,一行人只得落入颇为两难的境地,进退不得。

吕凉抬手示意道:“不要慌乱,你们将疑犯围在中央,切勿教人冲散或损伤。”

“是。”

话音刚落,十余名衙役行动统一,登时将中心的人物围得铁桶一般、水泄不通。他们又都是精挑细选、身姿魁梧的武人,比寻常人高出许多,登时外人便无从窥探究竟中间捉拿的是何人。

“吕大人,听闻侯府出了忤逆的叛贼,实在教人不敢置信。我家二姐姐贵为侯府少将军夫人,唯恐此番遭逢连累。不知这逆贼究竟是何人,可否得以一见?”

沈思云声音听着很是婉转柔弱,字里行间好似真的满是对沈亦清的担忧。

“就是,到底是什么人!”

“真的是胆大包天,听说还牵扯到宫中贪墨,与司器监有所勾结。”

“不止啊,还有人滥用私刑,听说逼死良民。”

“......”

众口铄金,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听到数十种不一般的说辞,将这被捉拿之人描述得十恶不赦。不消律例裁决,众人所在之地便像是朝堂,这些空穴来风的道听途说便已经给人治了罪。

场面混乱之余,吕凉却是更加处变不惊道:“列位!实情如何待本官查明真相,自会公之于众。”

许是提前便有所安排,抑或是群情激奋,吕凉此言既出,不但没有平息局面,反倒很快就有人叫嚷着要严惩凶徒。更有甚者直接挑衅一般质疑起京都府是否忌惮荣远侯府,有心包庇,这才推三阻四,不愿将实情相告。

依照沈思云的原计划,此时吕凉只需要稍加配合,让那些衙役退散,留下正中间的沈亦清成为众矢之的,接下来就算是众人的唾沫星子也能将她淹了。

可偏偏就在这个档口,这位京都府尹的行径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眼见场面愈加失控,吕凉不慌不忙,眼神却变得微冷,隐约带着些许杀意。他抬臂做了个手势,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只见明晃晃的十几把利刃出鞘,寒光摄人。

也是顷刻间,众人噤声不敢多言。

京都府地处天子脚下,专司断案监察,遇乱象可先斩后奏、代司皇命。莫说是在场的这些人,便是皇亲贵胄也不例外。

于私,伯爵、侯爵世子地位尊崇在京都府尹之上;可于公,京都府办案,闲杂人等只有退避这唯一选项。

即便如此,真正让众人错愕的是,无人设想过这位从不逾矩的京兆府尹会为了眼前之事不惜与所有人撕破脸。

沈思云气得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浑身隐隐颤抖。

“莫非,吕大人是打定主意要袒护奸佞?”

吕凉不再缄默,反倒颇为严肃地盯着沈思云道:“少夫人该好好想想,这话究竟应该问谁。”

说罢,便率领一众手下大步流星向京都府的方向迈进,全然不再理会旁人。

所到之处,众人只得退让,这场原本可能会发生的闹剧也就不欢而散。

林嘉悦与乔素敏略有些惊讶地望着吕凉的背影,互相对视了一眼,便径直向荣远侯府走去。

恰好遇到有些愣神地伫立在原地,随后暴躁地要冲进侯府的沈思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