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怪我。”
男鬼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额头上的青筋根根暴起,脸孔渐渐狰狞,变得青黑浮肿,眼珠爆裂欲出。
萧铭见状,意识到不妥,握紧桃木剑,随时准备泼出端在手里的童子尿,味道有点熏鼻子。
“陈烜大哥,你不必自责,是奴家命苦,有眼无珠。”
这时,白衣女子终于说话了,不过还是没转过头。
男鬼陈烜收起怒容,静静地候在一旁,不多言语。
白衣女子啜泣了一会儿,继续说道:“道长,奴家希望您高抬贵手,装作没有看见,奴家姓孙不姓胡,这家宅子也是奴家先人所建,若非陈煊大哥实情相告,这辈子奴家便一直被蒙在鼓里了...”
“既然谈不拢,那么无话可说,妖孽,受死,还不快快现形...吃道爷一剑,看招。”
突然萧铭似栖云庙供奉的神灵附身,向空中泼出半碗童子尿,抡起右臂,手里的桃木剑猛然向男鬼陈煊刺去,出手又快又狠,剑风凌厉,呼呼作响。
陈煊一时没想明白,略一愣神,乌紫嘴巴嗫嚅半晌,不知该说些什么,嗓子眼挤不出一句话来。
萧铭收住剑势,随意地挽了个剑花,用低沉暗哑的声音说道:“门外有人”。
语速极快。
说完,踢翻实木圆凳,一脚踹翻漆红圆桌,桌上的瓷杯茶壶掉在地上,碎了一地,声音清脆,直穿耳膜,如同划破天际的闪电一般清晰,令人毛骨悚然。
这不算完,他又绕过玄关,跑到床边,时而蹦跳舞剑,时而大声叱喝,映在窗户上的影子拦住了一半冰冷清辉。
丫鬟女鬼和陈煊默不作声,偶尔摇动身体避开桃木剑。
直至轻微的脚步声远去,萧铭不作停歇,似神经病般顶着满头汗乱劈乱刺,不时猛喝一声。
房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异味,混杂着童子尿的骚味和遮眼身体溃烂的檀香味。
萧铭抄起躲过一劫的茶壶,皱着鼻子闻了一下,接上话题,道:“究竟怎么回事,听起来你们两人和胡家有深仇大恨。”
陈煊插嘴,道出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事情要追溯到五十多年前,胡三德的父亲胡有田曾是土匪,避过官军的追捕,辗转逃难到青埠镇,两年后被镇上的孙老爷看中,胡有田入赘孙家。”
“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胡有田露出真面目,勾结官府,用尽下三流的手段,谋夺孙家家产,孙家嫡系一脉不是死就是被送进大牢。从此青埠镇孙家改姓胡了。”
听了陈煊的话,萧铭的表情变得古怪起来,猜想陈家在夺家产一事中也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见到萧铭面沉如水,陈煊继续道:“我祖父和胡有田是把兄弟,当年出于兄弟情义,帮胡有田出了不少力。祖父在青埠镇住了两年后搬到隔壁镇落脚成家,临终前说出这段往事,命令嘱托我前来青埠镇,找寻孙家幸存下来的后人,赔礼道歉。”
“经过多方打听,终于打听到小翠姑娘是孙家仅存的最后血脉,从小被胡家收养。”
说着,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目光哀戚地看向白衣女鬼。
萧铭心中冷笑一声,面色不渝,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房间气温寒凉,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
白衣丫鬟缓缓起身,额头上黏附着黑色潮湿的长发,走路不发出半点声音,只见地板上渐渐浮现湿漉漉的小巧脚印,她走到萧铭跟前,突然双膝跪地,嗓音如泣如诉,“道长,求您高抬贵手。新仇旧恨,奴家不出了这口恶气,无面目去地下见列祖列宗。胡有田灭我孙家满门,我就断了他胡家后代。”
“你要杀了胡家宅子里所有的年轻人和小孩?”
萧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浑身紧张得就像拉满了弓的弦一样。
倘若白衣女鬼点头说是,他将毫不犹豫地豁出性命斗上一斗,尽力阻拦。
罪魁祸首胡有田的确不得好死,可孩子...是无辜的啊。
白衣女鬼脚上充满了水渍,幽幽说道:“不会,奴家只要两个人偿命,奴家已经杀了一人,现在只剩下半口气的胡兆了。”
“胡兆这个畜生,禽兽不如,不仅害了奴家的清白,还把陈煊大哥活活打死了。”
萧铭面色一沉,抬眼看向陈煊,“你呢?”
“我听小翠姑娘的,她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权且当作补偿吧。”
“胡兆为什么打...杀你,我要听实话。”
萧铭自然不信陈煊的鬼话,既已成鬼,胡兆如案板上的猪羊,动弹不得,任人宰割,真这般大度,岂不污了他祖父的名声。
胡有田是土匪,可想而知,陈煊祖父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萧铭甚至猜测胡有田和陈煊祖父是甲子前卧龙村村东的土匪之二,侥幸逃过了官军的围杀。
陈煊答非所问:“道长有没有听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句话?”
“嗯。”
陈煊抹掉嘴角的干涸的血沫,往地上啐了一口,强装欢笑:“我是罪有应得,以为仗着有把柄在手,胡家的实力不如以前,借着酒劲提了一嘴,希望胡兆帮帮忙,免去小翠姑娘丫鬟的身份,再给她一笔钱财。”
“只给她?你没要?”
陈煊闻言,尴尬地笑了笑。
萧铭心中了然有数,不再多问,脸上不喜不忧,不惊不惧。
他有些意外地回头看了一眼。
“道长如若不信,奴家可以对天发誓。”
白衣女鬼抬头,看向比她年龄还小的年轻道长,再次哀求。
她只为报仇,只想雪耻。
孙家那么多条无辜的性命,那么多枉死的亲人,胡家总要有人赔命。
见年轻道长摔破白瓷碗,将黑狗血倒在桃木剑上,端着空木盆,拖沓着脚步,彳亍走出房间。
白衣女鬼流出血泪,笑了,轻声道:“道长,您是好人,胡家也有像您一样的好人。”
“快些吧。”
萧铭边走边甩掉桃木剑上的狗血,瞥到抖得像筛子的胡管事和一众家丁,疲惫的神情逐渐爬上了他的脸庞。
狗血滴落在地连成一条弯弯曲曲的冰凉红线。
整座别院,除了微风轻轻地吹着,除了偶然一两声狗的吠叫,冷落的走廊是寂静无声的。
胡管事腆着笑脸走上前,“道长,二少爷的情况如何?”
萧铭原本不想回答,正常人做不出把抓鬼的道长和鬼祟还有自家少爷锁在同一间房的蠢事。
明摆着,胡三德和胡管事不将活人的生死看在眼里,触景伤情,他们二人占了两字。
好在他有山神娘娘的神职在身,以及陈煊和白衣女鬼比较好说话,不然,天晓得结局怎么样。
他没想过,也没那份闲心瞎想。
反正,事情处理完了,过去的一页,能不翻就不要翻,翻落了灰尘会迷了双眼,翻不好,他害怕控制不住自己,当场发脾气,然后走上同行的老路,甚至与陈煊为伴。
为了避免惹麻烦上身,尽快离开胡府,萧铭耐着性子,带着一丝疲倦,平静道:“抱歉,我已经尽力了,二少爷能不能挺过去要看天意了和他自己的运气了。”
说完,他想起了留在陈大娘家的土鸡一家,也不知它们过得怎么样,安不安全。
胡管事支支吾吾道:“那个,那个邪祟...二少爷...道长,您能不能再...”
见他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萧铭冷冷打断,“我与邪祟搏斗了一番,对方的道行略胜于我,依我看,你们最好另请高明。”他顿了顿,似想起了什么,提醒道:“黑狗血和童子尿用处不大。”
“敢问道长,那个邪祟长什么样子。”
萧铭装出生气的样子,不耐烦道:“你怀疑我骗你?好,那个邪祟是死在你家二少爷手上的冤魂,一心只想报仇,不接受任何条件,所以我劝你们尽快另寻高明,越快越好。在下道行浅薄,有心无力。”话说到后面已是声色俱厉。
胡管事苦笑一声,脸色有些慌乱,有意无意地看了守在别院门口的家丁一眼,示意他们离开。
他小声问道:“二少爷的房里除了那个厉鬼,还有没有其他的邪祟,比如年轻女鬼。”
萧铭缩起脖子,眯缝起了眼睛,环顾四周,同样小声反问:“你家二少爷到底杀了多少人,怎么还有女鬼?凡事冤有头债有主,作恶必有果报,你们尽早准备吧。”
至于准备丧事,还是准备请道士和尚,全看胡三德的态度了。
说完,他顾不上许多,直接抬脚就走出别院。
胡管事怔了怔,回头匆匆看了眼二少爷的房间,紧跟着跑了出去,吩咐家丁守住门口。
半个小时过去,胡管事恭恭敬敬地送萧铭到胡家宅子正门,隐约可以听见大堂里飘出的抱怨和唾骂声。
萧铭随便找了家便宜的旅舍住下,辗转反侧,直到鸡鸣时分,迷迷糊糊睡着了又感觉没睡着,好像做了一个梦,梦到陈煊和容色清秀的白衣女子朝他拱手谢礼。
他们站在挂着白灯笼的孙家老宅门前拜了三拜。
令他奇怪的是,明明看到他们两人神色释然,可又听到了如雷贯耳的哭泣声。
萧铭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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