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2:58分，吴半仙鼻青脸肿的贴着墙根站着，道袍像个笑话一样挂在在身上。
他嗫嚅着张口：“鬼街只能一个人进，施法的时候也只能一个人……”
苏妈冷冷的看向他：“你这狗嘴能吐出象牙？”
吴半仙连忙摆手：“我没骗你们！”
“那有没有危险？能不能回来？”苏爸想的更全面一些。
“鬼街只开到5点，时辰一到就会把人送回来，至于危险，只会在交易上有些危险。”
“是什么？”苏妈问。
“鬼街基本也是金钱买卖，就是有的，比较古怪的店主，会要……寿命，气运什么的。”吴半仙缩着脑袋，他害怕再被暴打一顿，自己的老命算是交代在这家人手上了。
这话一出，苏爸坐不住了，他上前揪住吴半仙的胡子，恶狠狠的问：“父母的行不行？”
吴半仙磕磕绊绊的说：“不，不行，鬼街的交易都是，个人，因，因果。”
苏小暖垂着脸坐在椅子上，花白的长发遮住脸，看不清表情，收缩的下巴上时不时滴下一滴眼泪。苏妈担心的抱着她：“咱不听那老不死的胡说，妈陪着你啊！”
她摇摇头，声音低低的，几乎是在用气声：“没事，我没事的，你们帮我把灯关了，就出去吧。”
屋内，只剩下她一个人。苏小暖拿起桌上的蜡烛，颤巍巍的点燃，然后扶着墙走到厕所，这是客房里唯一的镜子。
尖锐的指甲轻而易举的划破皮肤，苏小暖撑着洗手池，尽量稳住颤抖的指尖，在镜子上画出一道血符。
房间里没有任何光亮，一支白烛的火光只能照亮苏小暖鼻下一小部分的区域，镜子里的脸越发可怖，她缓缓闭上眼睛。
深夜三点。苏小暖沉在黑暗里，周围很静，她的耳朵在这片静里变得格外敏锐。
厕所的水箱里时不时翻起水泡，发出咕噜咕噜的水声，室内似乎有风吹过，塑料浴帘轻轻摆动，敲打着玻璃隔间。
水池上的水龙头大概日久生锈，无法拧紧，“嘀嗒”，一滴水落在水池上，“嘀嗒”，又是一声，“嘀嗒”，在这样寂静的环境里，水滴声像是炸在苏小暖耳边的鞭炮，她瑟缩着脖子，心里越发焦躁不安。
映在眼皮上的烛光诡异得跳动一下，苏小暖耳边传来的悠远的铃声，伴着水滴声，铃铛轻灵的声音越来越近，苏小暖感觉自己迟缓的身体也轻灵起来，她不再撑着洗手池站立。
隐隐约约间，苏小暖身边出现细碎的脚步声，然后是刻意压低的交谈声。铃铛清脆的声音响在耳边，苏小暖听到自己的魂魄发出愉悦的呻吟，她大约明白自己可以睁开眼了。
一条长街宁静的躺在眼前，鬼街的天空没有月亮，而是悬着上千颗鬼灯。街上熙熙攘攘，毫无声息，每个人捧着白色蜡烛，将自己藏在黑色的斗篷里，时不时同店家小声交谈几句，或是不经意间闪进一家小店。
鬼街上的店面与寻常的杂货铺并无两样，门口摆着商品的名录，后面标着该有的价格，也有裹着黑袍的人在街边摆摊，陈列着各种法器和符纸。每个做生意的人都有一盏黑灯笼点在跟前，表示开张营业。
苏小暖捧着白蜡烛，无所适从，她打算挨家挨户的问，然而同样的事再次发生。刚走近第一家店，那家店门前的黑灯笼瞬间熄灭，苏小暖不明所以依旧上去问，被店主不耐烦的轰出来，他指着黑灯笼，压低声音说道：“没看见吗？不做你这生意！”
再去另外一家，那一家也飞快的把黑灯笼熄灭，苏小暖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她回头看第一店，那个店主刚把黑灯笼点上，看到苏小暖看过来，直接掐灭烛火。
几乎不用想，苏小暖走过哪家店，哪家黑灯笼就灭，和在佛寺道观吃闭门羹一模一样。修行正道的人不帮她，专司鬼道的人也不帮她，她身上的事就这么难吗？难道说，赤是他们都不愿意招惹的存在？赤不单是一只厉鬼那么简单吗？
快要走到长街尽头，仍然没有一家店铺点亮黑灯笼，苏小暖麻木的走着，她脑子里无望的转着慧博方丈的话，或许她的前世真是一个罪大恶极的人，所以这一世将一切罪孽报复在她身上。
苏小暖站在街尾，看着最后一家店。门面甚是破败，“常买常卖”的招牌还是随意用油漆涂上去的，门口光秃秃的，没有展出的商品目录，更是连黑灯笼都没有。
这家店是倒闭了吗？还是老板不在？苏小暖升起好奇来，既然老板不在，她想过去瞧瞧，说不定能白嫖一些东西。
漆黑的店门旁边开着一个小窗，苏小暖踮着脚，无声无息的靠近小窗往里面张望。屋里有光，是电子屏幕莹莹的白光，原来这家店的老板躺在窗下的摇椅上，正翘着腿玩平板游戏。
二次元人物的技能语音透过玻璃闷闷的传出来，有中文的，英文的，最后传来一句“扣扣打油”。苏小暖觉得有些好笑，这是什么游戏配置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语言。
大约是感觉到苏小暖在看他，店老板抬起眼，他没有被苏小暖那副样子吓到，而是懒洋洋的拉开窗户，拿出一个手掌大的黑灯笼丢在小窗外，黑灯笼有墙上的电线牵着，算是挂在门面上，店老板按开窗檐上的开关，白色的灯泡透过黑色的塑料外壳，发出便宜的光芒，他家的黑灯笼居然是电控的。
店老板懒懒的趴在小窗上，问道：“有事？”
人生无常，苏小暖此刻听到人生中最美妙的声音，看到人生中最灿烂的灯火。“大师！救救我！”眼泪爬过她沟壑纵横的老脸，苏小暖扒住窗沿，像是死死抓住一颗救命稻草。
店老板上下打量一圈，眼神越看越玩味，他晃着脑袋啧啧两声：“有趣，有趣，你喊我常老板就行。”
“我是被……”苏小暖刚想把自己的事情说出来，常老板抬手打断，他又恢复那副懒散的样子：“你那套半真半假的故事就别说了。”
“我先跟你说明白，我没办法把她赶走，但我可以帮你把她找回来。你的本命灯都是人家点起来的，你还敢把她赶走，这不是典型的找死吗？”
苏小暖心下确定，自己这次真的找对人了：“我不会这辈子都要跟她绑在一起吧？！常老板你肯定有办法的吧！”
“可以不用啊……”常老板的尾音拖得很长，故意吊着苏小暖的胃口，“你过两天死了，这辈子不就结束了嘛！”
“哎~摆出那么绝望的表情干什么，她可是你的福星啊！”
苏小暖瞪着他，气得说不出来话，有把她折磨成这样的福星吗？！
店老板噗嗤笑出声：“她折磨你？这一切都是你的错，要我说，她还不如夺舍你的好。”
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苏小暖愤怒的看着店老板，等等，我刚才把心里想的说出来了？
常老板又躺会摇椅，继续打游戏：“那我问问你，你在网上钓鱼，不摸清别人底细，就把私人信息告诉对方，这是谁的错？别人不知道你的特殊生日以及情况，他能选择绑你？身为一个成年人，被几张不知真假的奢侈品照片就能骗去奔现，这是谁的错？”
“之于你和绑匪，是绑匪的错，但之于你和她，是你的错。”
苏小暖哑口无言，确实，如果自己不这么轻易上当，自己根本不会和赤相遇，这大概就是慧博方丈说的因。
他继续说：“事到如此，你和她已经订下约定，她遵守承诺，你出尔反尔，还一心想要杀死对方，换成你，你气不气？这又是谁的错？”
一切不言而喻，确实都是苏小暖的错，可哪个正常人会去跟鬼换位思考？还去跟鬼信守诺言？更何况苏小暖在遇到赤之前，她只信仰科学。
“常老板，我该怎么办？”苏小暖垂头丧气的问。
“向她认错，发自肺腑，真心诚意的认错。”
白蜡烛此时已经燃至一半。苏小暖重复着常老板而话：“认错？发自肺腑，真心诚意的认错？”，就这么简单？不用念咒，摆阵法？
常老板耸耸肩表示，答案都告诉你了，你爱信不信。
苏小暖还是不确定：“常老板，真的只用道歉是吗？只要认错，我就不用死了？我需不需要去准备点什么？”
常老板隔着平板，随意的说：“无所谓，心诚则灵。”
既然如此，苏小暖转过身冲着满天的鬼灯大喊：“赤！对不起！我错了！请你原谅我！”，然后满心欢喜的低头去看自己身上的变化，依旧衰老，依旧踮脚。
难道又是骗子？但是常老板什么也没骗到手啊，那是为什么？难道是赤不原谅我？我都认错了，她为什么不原谅我？苏小暖觉得自己很委屈，她又扒着窗沿去问常老板。
常老板身子一翻，抱着平板背对着她继续玩游戏，半句话不跟她多说。
她捧着白蜡烛，也不顾周围人怎么看她，苏小暖声泪俱下：“赤！我知道错了！我已经受到惩罚！求求你！回来吧！”
心跳得很慢，血液慢得感觉要凝固在血管里，苏小暖感觉身上更冷了：“我愿意帮你！赤！我什么都愿意去做！我现在非常愿意！”
满天鬼灯静静的悬着，街尾本没有多少人，零星几个人略略看一眼状如疯癫的老妪就匆匆走开了，处在街尾的几家店铺直接关门落锁。
“你要怎么样才肯原谅我！我遭的罪还不够过吗？我不想死！我不能死啊！我死了你怎么办？我死了，你没有了容器，你不也很苦恼吗？！”苏小暖跪在地上，手中的白蜡还剩下四分之一。
鬼街逐渐空了，天上飘摇的鬼灯时不时撞在一起，死一样的寂静里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只有常老板的店点着黑灯笼，发出微不足道的光芒。
眼前愈发混浊，耳边轰轰的尽是隆隆声，绝望激动的情绪在加速她的死亡，苏小暖仿佛听见自己生命的倒计时，她禁不住的想，自己死后会不会变成鬼？她这么痛苦！这么不甘！这么恨！肯定会变成最凶恶的厉鬼吧！
厉鬼不就是世间苦难的集合体吗？
“我，是个人，遇到你之前，我完全不相信有鬼，我承认，我恨不得你能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当初答应你帮你复仇，是骗你，我根本没想过要帮你！我只想着出去以后就找高人把你杀死，把我的魂魄夺回来。”
“在这个世界上，人话不能信，鬼话更不能信，我怎么可能去相信一只恶鬼的承诺。这几天里，我真的恨透了你，都是因为你！才让我的生活变得那么糟糕……”
苏小暖勉力撑住自己，瘦骨嶙峋的手臂一个劲的在抖，她喘不上气，吐着舌头使劲的咳嗽，喉头一甜，一口血喷在地上。
“呵呵，骗谁呢！没有你……我的生活一样糟糕，我的粉丝每天都在掉，天天有人在弹幕评论区里骂我，每次开会的时候还要被妖菲那个贱人嘲笑！”
“但在镜头前，我就是最光鲜亮丽的那一个！我苏小暖就是要告诉他们，我不是穷乡僻壤里出来的村姑！我就是别人羡慕的对象！”
“钱真的是个好东西，它能保养我漂亮的脸，能把我打扮成女神，能让我住上高档公寓！我真的很需要钱！不然我为什么要去卖自己啊？成为富二代的小情人，总比当妓女体面吧！”
“最后事情发展成这种地步，这一切都是谁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是不知道！‘小暖不知萌’早就完蛋了！谁让我之前骄傲自负！谁让我不把飞鱼的话放在心上！晚了！都晚了！我就是个空有脸蛋，脑子里全是水的花瓶！”
眼前闪过一幅幅画面，她已经忘了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别人的眼光，喜欢用名牌展示自己的地位，用别人的追捧和艳羡的目光去填充自己虚荣的心。
“活着好难！真的好难！每个月我都被房租和卡贷逼的想自杀！但是死了，我又不甘心！我不想死，还有那么多漂亮衣服我没穿过，我还没有一个带花园、泳池的别墅，我还没有真正谈过一场恋爱！我才不要死！”
“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你看起来还没我大，你应该比我更想活着，比我更不甘心！当你看到我的时候，或许是你复活的唯一希望。但是！我并不觉得抱歉！谁不想活着？”
“我去那些佛寺道观，关上一扇门，我心里的灯就灭一盏，当知道吴半仙能救我的时候，我真的高兴得疯了！我哪里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被绝望泡透的感觉，我知道了！希望被反复掐灭的折磨，我知道了！”
“我没办法祈求你的原谅，因为我知道，我无法原谅你给我带来的痛苦！我恨你……我好恨你！”
“对不起……赤，我很抱歉让你再次体会那种绝望的折磨……”苏小暖伏在地上，哭得难以自己。
她全身都在颤抖，极速衰竭的身体根本无法支撑她汹涌的悲戚，五脏六腑痛得揉在一起，苏小暖无力地歪倒在地，咳出一摊摊鲜血。
世界仿佛在远离。
算了，希望爸妈不要难过……啊，忘了告诉飞鱼，钱不用帮她还了……
“扑棱棱”，好像是一只红雀。
难道是死神身边的使者？苏小暖努力睁大逐渐混浊的眼睛，应该长得很可爱吧……她想着。
黑暗漫上苏小暖的视线，融化的白蜡摊在地上，烛光渐渐熄灭。
“下不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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