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轻否 > 第四章 薰衣草和向日葵(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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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索菲亚仿佛在他渐渐活化,却时常还是会闪烁点点呆滞的眼神中见识到了那底层人民的生活。她不多过问,而是小声地对安德伯伯说道:“伯伯,今天从文法大学那边走吗?”

“也可以,怎么啦?”城市的道路远远不止一条,只是文法大学门口是极其容易堵车的地方。

尽管是这样发问,戴着灰色领结的男人还是打动转向灯,向文法大学开去。

阴暗潮湿的巷道在安德雷斯的眼前渐渐消失,靓丽的琉璃瓦和水泥墙再一次将这座城市拉回它的主旋律。索菲亚缓缓凑近到安德雷斯的身后,一点一点地贴近他的身体。她微微伸出自己的手臂,她渴望安抚这心绪不宁的男孩的内心。她蓬松地披散着的发丝和她莹润的眸子一同微微地动摇着。但终究,她纤细的手指还是下定决心,轻轻地搭在了安德雷斯的背上。

夕阳正缓缓地向下偏移,在一幢又一幢的建筑之间,仿佛捉迷藏一般地跟随着前进的汽车,忽明忽暗。金色的指针与红色的烟影交相替换,黑色的阴暗与白色的光明此起彼伏。

琉璃瓦反射金色的光芒,安德雷斯感受到后背轻微的暖意和来自女孩子发丝的柔软触感,以及环绕而来的向日葵的清香。他将视野探出车窗,那被柔光玻璃滤过的景色忽而变得闪亮了起来,光芒甚有些耀眼。安德雷斯的目光牢牢地聚焦在窗外。那不再是呆滞的目光,而是全心投入的向往。索菲亚透过窗户的反光看见了,她欣慰地笑了。她欣慰的笑容全透过窗户映在安德雷斯的眼里,安德雷斯便也欣慰地歪嘴笑了。琉璃瓦的建筑显得愈发闪耀,终究那光芒迎来了它的爆发。琉璃瓦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千顷葵花。

向阳的千顷葵花。

葵花向着夕阳落下去的方向恣意欢笑着。他们仿佛莺燕一般歌舞;他们仿佛山水一般无涯;他们仿佛阳光一般怒放;他们仿佛火焰一般热情。他们铸就金色的海洋;他们书写金色的天堂;他们营造金色的殿堂,他们唱响金色的欢歌。他们是太阳的使者,迎接朝霞,送走夕阳;他们是金色的精灵,荡涤污浊,渲染光芒。千顷葵花在古朴的红色砖墙建筑的拥抱之中欢笑,索菲亚浅浅地靠在安德雷斯的肩膀上,也在浅浅地微笑。安德雷斯欣然接受索菲亚的接触,就好像他置身那千顷葵花之中一般。

“这里就是文法大学,这是亚乌扎最大的葵田。”索菲亚小声说着,微风吹在安德雷斯的耳边,伴着阵阵葵花的馨香,热情似火地萦绕着。

“嗯。就和你一样。”

“你说话像是在写诗呢。”索菲亚笑了,“总是那么朦胧。”

薰衣草和向日葵都是诗人,在写作他们的简洁又盛放的春天。

安德雷斯带着笑容回到家里。庭院里,几株薰衣草正在发芽。

埃尔维拉跑出房间迎接安德雷斯的归来,安德雷斯自然而然地凑上前去,不再呆滞着脸,而是充满了温和的笑容。

埃尔维拉笑着,小心翼翼地四下打量,发现没有人在身边,便小声说道:“哥。”

安德雷斯便轻轻伸手。他想起索菲亚在车上的举动,他知道了身体的触碰不一定意味着暴躁的惩罚,也可以表示友善与温柔。于是他轻轻地抚摸了埃尔维拉的肩膀,触及她银色的柔顺发丝。埃尔维拉的紫色裙子仿佛薰衣草一般地摇动着,随着客厅里传来的阵阵钢琴声起舞。

饭桌上,帕年卡叔叔声明道,下午开会,国家倡导低碳出行,要求原贵族家庭做出表率。“简单来说,就是以后你们上学放学得走路或者坐公交了。”

“啊?”阿列克谢第一个发出了疑惑的声音。不知道走路意味着什么的埃尔维拉依旧在安静地吃着自己盘中的食物。安德雷斯若有所思,点点头,继续吞咽着满嘴的面包和牛肉。厨师端上一盘香肠,安德雷斯莫名有一种熟悉的感觉。眼神不时注意到安德雷斯身上的埃尔维拉捕捉到那闪耀的眼眸,便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安德雷斯,你是做哥年长的,你能保护好埃尔维拉吗?”

“保护好?但是小学部和中学部放学时间并不一致。”

“我和格拉德舍夫叔叔还有恰洛夫叔叔商量好了,让埃尔维拉每天放学和他们家同龄的孩子一起走。”帕年卡为安德雷斯的细致投来赞许的目光,“你只需要在上学的时候照顾好埃尔维拉和阿列克谢。”

“明白。”安德雷斯脱口而出,雷厉风行得仿佛军人一般,帕年卡反而被他惊到了。于是埃尔维拉和阿列克谢都笑了,帕年卡便也笑了。笑容掠过那银色头发的孩子,那闪闪的银色发丝仿佛也在他的发丝之间闪耀。

“安德雷斯,都是自己家的人呐。”帕年卡笑着说道,用叉子叉起一根香肠,熟练地把它切成片,蘸着蜂蜜酱吃。安德雷斯便也效仿他的吃法。

他恍然觉得这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白吐司香甜可口,煎牛扒厚实紧致,番茄汤醇厚饱足,腌鲱鱼风味独特这都是他未曾品尝过的鲜美味道,可是香肠却格外对他的胃口。

“喜欢吗,安德雷斯?”帕年卡咽下那一段香肠,用餐巾轻拭嘴角,端坐着问道,“这是特意让厨师做的普鲁士风味烟熏香肠。”

“是吗,原来如此。”安德雷斯点点头,用大口的咀嚼回应帕年卡的善意。忽而,他心头燃起恍惚的困惑。帕年卡待他善良,给予了他优厚的条件,可是到头来,他并不是这家的孩子。帕年卡对外总是宣称安德雷斯来自普鲁士的一个亲戚,但母亲斯维尼亚和帕年卡肯定不是亲戚关系,不然母亲早就到乌米亚投奔帕年卡了,也不至于潦倒。那么,母亲到底是为什么让他来到这里,帕年卡叔叔,又到底是为什么待他如此优厚?

他又一次呆滞了。埃尔维拉愉悦地吃着,面对他的呆滞,依旧愉悦,那呆滞也是如此温柔。

迎着朝阳,埃尔维拉紧紧跟在安德雷斯身后,反倒是阿列克谢掉得有些远,低着头,拖沓着脚步。背着书包,摇摇摆摆的埃尔维拉神气地跟在自己的“哥哥”身后。风舞动裙摆,风舞动长发;风舞动路边的薰衣草,风舞动并行的两人。

安德雷斯和埃尔维拉在校门口作别,又嘱咐阿列克谢记得抬头看路,不然会摔倒,引得埃尔维拉一阵欢笑,于是安德雷斯便放心地走了,转头又遇上那一头金发,穿着靛蓝色的格子裙,带着她的弟弟走来。

金发姑娘的这一天并不开心。她又一次收到了坏孩子的信件,理由是她期中考试考得太好。索菲亚愈加的不解。如果像往常一样,她位列第一名的话,那刺头的愤怒大抵可以理解,可是第一名分明是安德雷斯才对。下课铃响,她起身,低着头向前踱步,撞在了安德雷斯的肩膀上。

天色有些阴沉,似乎要下雨的样子。索菲亚不禁开始担忧,若是下大雨该怎么办?她恍而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带雨伞,那么丹尼尔肯定也没有带。话说回来,丹尼尔应该也经历了期中考试。于是索菲亚打算中午去问问。她瞥眼望向那不远处的银发少年,叹了一口气,没有去呼喊他的名字,而是自己径直走出了教室。刺头和她擦肩而过。

小学部的走道风起云涌,一片混乱,熙来攘往,遍地鸡毛。索菲亚不自觉地把手搭在裙子的背带上,轻轻地咬着自己的下嘴唇。她放缓了自己的脚步,蓝色的瞳孔渐渐地收缩起来,轻柔的呼吸也变得粗粝。

“干什么呢你们!”中年男人的怒吼,索菲亚猜测那是小学部的主任。于是地面上像叠罗汉一般拳打脚踢的男孩们都悻悻的站了起来,眼角却又微微上挑。地上唯独还躺着一个金色头发的男孩,虽身高力壮,但终究寡不敌众。他艰难地抬起自己的头,金色的发丝下渗出红色的血液,显得格外扎眼。

“丹尼尔!”穿靛蓝色格裙的女孩大步向前,栏杆间恍惚的光影照射在她黑色的连裤袜上,反射出熠熠的金光,可是那金色的光芒却渐渐地示弱,终究弯曲了下去。她单膝跪在丹尼尔的身边,满脸心疼地注视着自己的弟弟,而后,转脸向那一群昂首正立在主任面前的不敢低头看她的问题少年。

索菲亚的心情更差了。她三心二意,神魂恍惚,放学后便匆匆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安德雷斯兴冲冲地找到她的身后,她却仿佛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于是自己大跨步地向前走去,安德雷斯就默默地跟着她。

霓虹灯一盏盏地被点亮,安德雷斯跟在索菲亚的身后,他的银色发丝也被五颜六色,琳琅满目的霓虹灯投射得绚丽多彩,五彩缤纷。他抬头看索菲亚,索菲亚孤独地向前走,无心留意周遭的热闹或是冷清,她就那样在夕阳与霓虹之间彳亍,好孤独,又好美。

天空并不明朗,约莫不久就会下雨。就算不会下雨,天气也是阴沉沉的。晚霞不见了,夕阳也没有金色或是红色的靓丽颜色,而是单纯在天边摆出一道光,展示着自己还在。

不远处是那污泥浊水的巷口,一阵摩托车的声音响起,索菲亚刻意放缓了速度,于是安德雷斯也放缓了速度。污水被溅起,摩托车腾地冲出巷口,没有往主干道上行驶,而是莫名其妙地转过一个弯,出乎意料地向索菲亚和安德雷斯的方向冲击而来。安德雷斯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索菲亚也目瞪口呆,急忙一个趔趄闪到一边,那脱缰的野马一般的摩托车歪歪扭扭,最终倒在了地上。

“不关己,莫闲管。”索菲亚默念着,转身安定战战的两股,继续向前走去,那依旧躁动着的汽油机却发出了愈加粗粝的吼声。

“婊子!”不堪入耳的言辞仿佛震碎了身侧的玻璃。如果这里是一片森林,定会有一群飞鸟扬长而去。索菲亚不想掺和进这种事情。从来没有人敢单独这样辱骂她,就算有也不奇怪,谁让她曾经是贵族呢。于是她继续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可那不依不饶的声音却追了上来。

“婊子,要不是因为你,我不会摔在地上。”

索菲亚继续无视着他的暴言,加快了步伐向前走去。她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她敏锐的意识到了。她侧过身子想要避开,可她右侧却仿佛刮起了一阵狂风,将她扫翻在地。她翻倒的视野里没有阳光,一大片乌云正笼罩在正上方,天边的一角还有些微的亮光,那却是她走来的方向。索菲亚本能地闭上眼睛,当她睁开眼睛时,硕大的拳头已经挥舞到了她的面前。透过那肮脏又千疮百孔的拳头,索菲亚看见了那稀奇古怪的刺头。她忽而明白了一切。在那刺头的身后,另一个年长许多的,顶着同样的刺头的刀疤脸正摩拳擦掌。

“你们信不信我报警啊!”索菲亚大声疾呼着,脸上却又挨了一拳,那靓丽白皙的脸庞上兀然多出一道血红的伤痕。

“报你妈啊报。”刺头一脚踩在索菲亚的肚子上,索菲亚迫切地想要扬起自己的脑袋,却全身无力。她眼角流过混杂着血液的污水,泥泞的地面和昏暗肮脏的霓虹灯仿佛沙漠之中唯一的客栈,可这客栈之中却全是穷凶极恶之徒。

“婊子。”

“骂你妈啊骂。”那声音略带沙哑,索菲亚却迅速地识别出了它。那是能瞬间让人安宁的声音,那是给予她少许宽慰的呼喊。索菲亚稍松了一口气,可她又立即开始担忧。瘦弱的安德雷斯怎可能是这穷凶极恶之人的对手?

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她弟弟倒地的身影。

“又来一个送妈的。”摩拳擦掌的大个子向安德雷斯走去,索菲亚刚想抬头呼喊,肚子上却又挨了一脚,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安德雷斯缓步向前,丢下自己的书包,开始跑动,于是那大个子也向安德雷斯跑去。可安德雷斯随即停了下来,在摩托车前蹲下自己的身子。大块头纳闷,放缓了自己的步伐,一脚踩在污泥浊水之中,溅得满地都是,他微微低头,发现脚下不过是泥巴而已,便又抬头,眼前昏暗的视野中却多出了一个形状不明的铁块。那铁块不偏不倚,冲着他的额头而来。来不及躲闪,大块头用脸接下了这形状不明的见面礼。摩托车的轰鸣声再次响起,碾过满地的污泥浊水,冲着得意洋洋地蔑视着索菲亚的刺头冲来,没待她抬头就把她撞到了九霄云外。索菲亚微微闭着眼睛,只听到不远处一声撞击,而后是身侧焦急的脚步。她的脑袋被温柔地抬起来,红色的血液顺着那面庞的边沿缓缓流下。

“安德雷斯”索菲亚不愿睁眼面对安德雷斯,她不希望自己糟糕的模样被安德雷斯看见。可她的心跳却越来越迅速,就好像摩托车的发动机一样。她不知道同为同贵族家庭的安德雷斯为何会骂出和那刺头一样的话语,也不知道瘦弱的安德雷斯为何能击败那人高马大的混混,但安德雷斯就是能在关键时刻为她托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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