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九年北武帝李堃崩殂，王氏和几位老臣一同拥立齐王李昭。十月新帝即位，改年号为太初；次年移都至长安，历经三十年风雪的京城洛阳退为陪都。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雨水划过竹叶，慢慢滴落石阶前；那上头的新芽花枝轻晃翘盼，仿若已然忘记今昔时节。
林府紫竹苑内，常年战袍披身的林瑜此时换了一身紫色朝服、头戴笼冠，腰携玉佩组绶；步履稳健手执罗伞向府外走去，眸中的神色随着步伐愈加坚定。
破晓之时，雨水已渐停了，只留漫天的云雾。鼓声三响承天门启，百官入朝，气势恢宏。
高大的宣政殿内，在那精雕细琢、睥睨群雄的龙椅之下，朱衣梁冠个个垂首敬待。片刻后一男子阔步走来，蟒袍玉带、气吞山河。宦官随即唱入班，文武百官齐齐朝男子跪下，毕恭毕敬、三拜九叩。
“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越州水患，街市泥水横流、民宅皆覆，洪水泛滥农田皆毁，城中粮食不足、百姓疾苦……”侍御史有本上奏。
“拨白银五十万、粮食三十万石赈灾……”皇帝夷然自若启唇：“由户部派人与兵部一同护送。近日灾害频发，各地知府须加强水利防御，监察御史分巡州县、督查重建。”
一如往常的群臣朝奏，半个时辰后本该是下朝时分，却见一着紫色朝服的长者步伐缓慢的走上殿中；那人虽已至古稀，可满头的白发却掩盖不了他的气节，如苍松翠柏，傲然挺立。
“陛下，微臣如今已是风前残烛，再不能为朝廷尽力；微臣今日向陛下请辞告老还乡，以终天年。”
话音刚落，只见那高位之上的李昭先是微微蹙眉，而后却倏而作出一副担忧神色，关切看向方才说话的庄文征。“朕听说文国公一月前旧疾复发，不知近日身子可有见好？”
“承蒙陛下特意派了太医为微臣治病，只不过臣的病太医也回天无力；北朝人才辈出、后生可畏，微臣已经不中用了。”
一旁瞧着父亲此般的庄忠源吞忍心里的憋屈，想起父亲这些日子怅惘空虚的模样，不甘雌伏低着头为父亲感到可惜。
“国公乃两朝元老，廉洁奉公、德高望重。当年朕少不更事，若不是国公不辞辛劳竭尽心力，我北朝也不会有今时的繁盛之景。国公既已下定决心，朕也只好忍痛应允……工部速速派人加建国公洛阳府邸，朕要加封文国公食邑千户、赏黄金万两。”
庄御史沉重合了一下眼，神情看不出丝毫的高兴，末了双手提起衣角缓缓跪下向上位的皇帝行大礼：“微臣叩谢圣恩，陛下爱民如子、厚待朝臣，是我国朝之幸。愿我北朝海晏河清，国祚绵长。”
一个股肱之臣，最后却落得大权旁落；踽踽独行的身影在那高城深堑之下愈发让人觉得悲凉落寞。
这长安城远远看上去风平浪静，一片祥和安宁，底下却是暗流涌动；一旦入了局便再不能全身而返。
此时大明宫另一处传来一阵吵闹
一金瓒玉珥，凤额落梅的少女面露不悦上下打量着对面的二人。“你既是进宫看望太妃，又怎会和小丫头一块儿到这太液亭来了？”
“襄阳公主玉叶金柯，怎么肯纡尊降贵来我们这些俗人待的地方？”那男子躬身牵着一旁看起来有些害怕的少女毫不退缩地行了个礼，而后又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地面容看向那襄阳公主道。
“难道陛下将这太液亭独独赐给公主一人了，若是如此，那我和明僖公主确实应该提前向公主您禀报一声。”
少男一身青绿云锦宝相花长袍，束一长穗宫绦；清秀双眉之下一双桃花眼灿若星辰，唇口方正生得是风流雅致。发丝间插一支赤金镂雕簪微微飘浮，眸中尽藏多情——翩翩浊世佳公子，富贵功名总等闲。
那李玥平时娇纵惯了，因着是先皇后唯一的嫡长女陛下又宠爱，宫里头的人都捧着护着小心着，这突然有个人不仅不听命令还敢讽刺自己；一下子勃然变色，年纪虽小却气势逼人，怒瞪了王禹之一眼。
“父皇的东西不是本公主的，难道是你一个外人的吗？一个宣成侯府不务正业的小侯爷，整日也只会为了一个罪臣之女打抱不平。”冷冷嗤笑一声，正欲提步离去，路过那明僖公主身边时一转神情倏忽蹲了下来。
“明僖，前几日皇姐送你的那对鹦鹉你似乎不太喜欢，别怕，我已经派人将它活捉烤了，过几日皇姐再送你一对新的如何？”李玥瞧见明僖惊恐的模样很是得意，鄙夷不屑离开这太液亭。
王禹之盯着李玥的身影怒不可遏，这世上竟有这般蛇蝎心肠的人，明知明僖最害怕飞禽，却还三番两次故意吓唬她。“那死丫头竟这般猖狂！仗势欺人！”
“翊哥哥，若是被旁人听去了就不好了。”明禧公主瘦弱的身板打了个冷颤，眼眶含着晶莹的泪珠强忍着不肯落下，小手楚楚可怜地拉了拉少男的衣袖。“皇姐或许只是和宓儿闹着玩，翊哥哥我们快回太和殿吧。”
“公主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的。”
王禹之盘算着下次必得给那襄阳教训，转而想起万一那小气的丫头借此欺负明僖，只好从长计议。复而弯下腰笑着柔声安慰她道：“明僖，我们去蒹葭池玩好不好？那儿花木繁盛、泉韵林清，比这太液池大多了；我上次还在那儿看见新栽了一棵樱桃树，想必现在已结满了果子。”
“那我们可以多摘一些带给太妃尝尝，翊哥哥我们快去吧！”那明僖公主总归是孩童心性，一眨眼便被王禹之转移了注意，破涕为笑拉起他急不可待便往蒹葭池而去……
宫殿上飞檐微翘，其中的络石藤累垂缠绕；争先恐后，纷纷探过身向那旭日而去；紫宸殿内，皇帝正批阅奏章，应鸿公公则在一旁伺候着。
“应鸿，琰儿今年多大了？”皇帝忽然停下答复诏书的笔，思索着看向应鸿公公。
公公将小奴役递来的琉璃茶盏小心放在皇帝案边，恭敬答道：“回陛下，秦王殿下明年便是弱冠了。”
“皇后那边这几日可有什么动静？”
“皇后娘娘今日一直在三清殿敬香祈福，到这会儿还未出来呢。”应鸿公公揣合逢迎着皇帝遂又开口：“陛下是担心庄氏会再去找皇后？”
“文国公为了琰儿的未来甘愿请辞，可他那野心勃勃的儿子怕是不知道在想什么心思呢。”皇帝起身走到那缅花螭龙捧寿柜旁，从其中拿起一副卷轴。
“这案宗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应鸿公公瞥了一眼那卷轴，不敢多看而又低下头去。
皇帝翻阅着案宗略一迟疑，半带轻笑道：“敲山震虎，或许是时候了。召翰林院学士未时入两仪殿议事。”
李昭年少继位根基不稳，皇权受限不得不依靠那些世家贵族；这么些年他重视文治、废除左右相、大兴科举、制衡权臣……，为的就是将权柄握在自己手中。
“陛下，定远将军在外求见。”应鸿公公接过皇帝手中的案宗，将林瑜领进来后从偏门悄悄退了出去。
“林将军今日入阁可是兵部的事还有不妥？”
“末将特来将虎符归还陛下。”
林瑜忙完了师父的葬礼，今日才得空拜见皇帝。回京后陛下册封他为定远将军、升任兵部尚书、又掌管南衙府兵，这几日他一直寝食难安，不停想起师父曾告诫自己的话。
皇帝拿起那奉上的虎符，透过日光在指尖把玩；浅浅笑了笑转而问道：“这虎符本就是先帝赐予安国公的，将军为何不将其转交给武安侯张氏呢？”军权分散，皇帝怎会安坐代毙；不过是战乱频发，计划就一直搁置罢了。
北朝虎符共有三枚，其一为皇帝掌管，其二归开国功臣张骁，其三归高阳长公主。
“此事乃是师父临死嘱托，如今北朝暂无战事，虎符应当交还于陛下。”
自古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
这是从小师父教林瑜的道理。既然回到了长安，伴君如伴虎，他不得不为张府和林府做筹谋。“陛下，末将是个粗人，才疏学浅恐不能胜任兵部尚书一职；还请陛下收回制书，另择贤才。”
“突厥猖獗多年，将军初上任便旗开得胜平定边境；幼时更是随故去的武安侯南征北战立下了赫赫战功。”皇帝不徐不疾走下龙椅，亲手扶起跪在殿中的林瑜，眼神晦暗不明。
“若不是军中的将士们同心协力冲锋陷阵，单靠末将一人是万万不能的；况且此次平定突厥多亏有回鹘盟军和恭王相助，才得以大获全胜。”
“林将军妄自菲薄了，将军的能力朕了然于胸；不过既是大将军遗愿，这虎符朕便先替武安侯收下。任职一事还早，将军有的是时间准备，朕信任将军，将军就不要再推辞了。”
林瑜是张巍将军亲自培养的人才，骁勇善战、能文能武；若是善用，日后定能助北朝一统天下。未几李昭刚踏上御台旋即回过身，看向林瑜悠悠一句。
“对了，林将军上任后就能见到你的旧友了，他现已是南衙中郎将，算来也是你的下属，你二人可得同心协力守好我北朝的安宁……”
是时含耀门外一男子慵懒斜靠着红墙，双手环抱在胸前注视着那朱漆门，见到出来的林瑜伸了伸懒腰，薄唇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迎上前去。
“这不是定远将军嘛？将军果真如传言一般威风凛凛、天下无敌。久别重逢，今日一见下官真是自愧不如。”
那少男身着瑾瑜色葡萄兽纹织锦衣袍，头戴皮缨冠，高高的鼻梁上一双朗目深邃如墨，显露出几分坚毅和执拗，倜傥落拓大步流星一往直前朝林瑜而去。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浩浩长空之上金乌如烈火一般燃烧着，金碧辉煌的殿宇仿若被火焰吞噬，四目相对二人一触即发。
林瑜瞧见眼前人阴阳怪气的模样，顿足一言不发只静静盯着张昱。“昨日师父下葬，你人在何处？”眉目肃然，语气严厉。
少男瞳孔中透出一丝怨气，掩饰心底的难过随口道：“将军还未上任就调查起下官的行踪了。禀明将军，下官昨日去了庆州办事忙得焦头烂额，一回来就急着来见将军了。”装模做样地行了个礼，刹那越过二人之间的石阶凑近林瑜戏谑一笑。
“下官得知将军班师回朝，思来想去不知道该送什么贺礼给将军接风洗尘，最终觉着只有兵部尚书才能配得上将军……”
林瑜听后骤然眼含怒火，联想起前几日京中闹得沸沸扬扬的案子，一步步紧逼着张昱往后直退，二人退到一侧人迹稀少的甬道上。
“兵部尚书暴毙一事可与你有关？”
张昱额头的筋脉突出脸上已胀满血色，满不在乎地冷笑一声，如愿以偿欣赏着林瑜动怒的表情。
“不过是一个监守自盗的撅竖小人，倘如不是因为他姓李，这兵部尚书怎么也轮不到他。”
“张昱！”林瑜压抑着心里的怒火，眉头紧锁望着故人痛心疾首。“你究竟要任性妄为到何时？！”
无何林瑜慢慢放开了张昱，注意到他耳后还未愈合的伤痕心生不忍后退两步，怅然侧过头怏怏转身而去。“虎符已归还于陛下，我现已不是大将军了。从今以后你我分道扬镳，往后你若再为非作恶，我定不徇私情。”
城墙下张昱缓缓动了动方才被压制的脖颈，隐含怒意攥紧了拳头，双眸如狩猎的虎豹一般紧紧追着林瑜的身影；转睫间嘴角露出一丝嘲弄的笑，拱手作别礼。
“末将恭送林将军，愿将军百福俱臻、鹏霄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