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做什么？自戕？然后成为一只谁也不知道的孤魂野鬼？”
砸门的声音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清冽的女声传入他耳中。
少年抹脖子的动作一顿，白玉般的颈项渗出一缕红色血丝。
浅浅的叹息后又是那道如磬玉般的声音带着一丝怜爱：“受伤了。”
他抬头看向身前的落地窗，上面映着一个模糊的身影。一袭白衣，墨发金瞳，金粉般的阳光洒在她身上，整个人仿佛生出一层光晕，光明、神圣、典雅，不可侵犯，不染尘埃。
少年愣住了，呆呆望着玄晶上映照的女子：“是……神吗？原来带我走的死神大人，也是这样光明灿烂。”
凌月没有挑破少年的伪装，只是顺着他的话问道：“你愿意跟我走吗？”
少年垂下头，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得见沙哑低沉的嗓音：“跟大人走，是去地狱吗？可我，舍不得人间的好风景。那么多美好的事情我都还没经历——”人间那么多美好，可偏偏没有一样是属于他的！从出生起他就生活在黑暗之中，像沼泽深处的一块烂泥，见不到光，更触不到光。
可凭什么他要受那么多苦楚！甚至要被万般侮辱后以一种肮脏的姿态悄无声息的死去？
他不服！他不甘！
少年的手紧握成拳，指甲刺入伤口，疼痛将他疯狂的毁灭欲望勉强压下。他装出乖巧温顺的模样，爬着转过身，抬头望向那个充斥着光明圣洁感的女人，虔诚地说：“大人，晏弃愿意随大人离开，全心全意服侍大人。只求大人给予生机，不要再次抛弃。”
凌月很清楚眼前这个少年话里的小心思，她既不点破也不回应，只是关注对方的姓名：“你叫yànqì？是哪个yàn、哪个qì？”
少年低眉顺眼道：“是海晏河澄的晏，弃暗投明的弃。”
听着少年再次暗表心意，凌月仍没有什么表示，淡淡道：“晏弃这个名字不好，听着像厌弃。既然你愿意随我走，便由我重新为你取个名字，如何？”说道后面，凌月的声音轻柔下来。
晏弃，晏弃，
可不就是厌弃么？
他生来就不得母亲喜欢，被母亲抛弃，连带着父亲也被母亲丢弃。父亲恨他入骨，给他取名“弃”，日日夜夜在他面前怨骂，让他时时刻刻都记住他是个不受父母喜爱的孩子！
改名好啊，改了名，跟着这个看起来身份不凡又好糊弄的女人走，说不定他就重获新生、前途光明了呢！
可是——
他还是忘不了这十五年的每分每秒，忘不了他是如何被咒骂、毒打、欺辱！忘不了他是如何被那个疯子废了修为、送给别人玩弄！
他忘不了！他不能忘！
“大人，”身形狼狈的少年小心翼翼地开口，“我不想舍弃‘晏’这个姓。”
那双湿漉漉又带着红血丝的眼眸祈求地看着凌月，凌月静静看着他，少年固执地和她对视、不肯低头，一会儿，凌月才开口：“看来你不想结束以前痛苦的一切、迎接新生。”
“你确实很有骨气，但我不接受一个烙着其他印记的随从，更不喜欢不听话的人。”
“我说了，你的名字不好。”
凌月居高临下地看着晏弃，那双盛满光的浅金眼眸此刻看过去竟让人感到几分冰冷。晏弃被那冷意瘆到，逃避地低下头不说话。这个人，好像并没有看上去的那般好搪塞。
凌月双手叠放在腹部，姿态优雅，平静地等着晏弃的决定。一旁，晏弃看不见的青团急得在原地来回转，想要劝说凌月“随着晏弃去吧”，但又畏惧于凌月那副温和淡然的表皮下的冷漠凉薄，不敢吭声，只能眼巴巴看着晏弃，内心希望晏弃赶快接受凌月取名。无外乎，它也觉得这个名字不好。
经过一段不算太长的沉寂，晏弃握着手抬起头来，那双黝黑的眼睛和凌月的浅金眸子对视，一字一句道：“我，愿意接受大人的赐名。一切，以大人的意愿为先。”说完，晏弃朝着凌月匍匐磕头。
凌月眼帘半遮，朱唇勾出一抹冷笑，尔后唇线抿直，最后面无表情道：“吾给你取名晏安，言笑晏晏的晏，平平安安的安，随吾姓凌，”
“以后你就是凌晏安。”
言笑晏……晏！
晏弃闻言猛然抬头，双眼瞪得通圆，吃惊和意外溢于言表，随后立即拜谢：“多谢凌大人！晏安一定会尽心尽力服侍大人、报答大人恩情！”
“能站起来吗？别再跪着了。”
凌月不喜欢对方这幅卑微的模样，尤其是当她猜到对方身份、知晓对方故意把自己弄得狼狈落魄来祈求她的怜爱时，她就更不喜欢晏弃现在的凄惨模样——即使晏弃只是他的转世，不是他本人。
晏弃一愣，手无意识地放在了腿上，倏而凄惨一笑，嘶哑道：“我怕是，再也站不起来了。我的腿被人打断了，还被注射了不明药剂，想要恢复，难如登天。”
“大人，我是残废，您会嫌弃我吗？”晏弃抬头，眼眶里泪光莹莹，嘴角强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看起来脆弱可怜极了。
又是这个招数。
凌月无奈地叹息一声，走到晏弃面前，俯身从袖子中拿出一方白色手绢动作轻柔地擦掉了晏弃眼底要掉不掉的泪花。
温热的感觉隔着质地柔软的手绢落到脸上，一股形容不出的好闻淡香钻进了鼻腔，晏弃身体一僵，想要和眼前的女人拉开距离，却不知为何心中忍不住想要亲近。
“不会嫌弃，你也不会成为残废。”
干净的嗓音离他很近，近得让他耳朵忍不住发痒。那双浅金的眼睛平静似水，凝望时他好像闯入一片水天相接的寥廓天地，天与云与水之间，唯他一人。
晏弃浑身都在微抖，心跳的很快，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沉浸在对方的眼睛里时，一团火烧云爬上了他的耳垂。
“张嘴。”凌月从空间的瓶瓶罐罐里找到了一枚回春丹，递到晏弃嘴边示意他吃下。
晏弃乖乖张嘴吞下，很快一股暖流从丹田冲向双腿，酥酥麻麻的感觉自盆骨向脚尖蔓延开来。伴随着“咯咯”的骨头声响，酸痛感从腿直冲脑门，很快一切又恢复如常。晏弃试着挪动脚，脚真的离开原地后晏弃只觉得自己被一个巨大的幸运砸中，忍不住裂开嘴。
凌月就在一旁看着晏弃从一开始高兴的像个得到一大罐糖果的孩子、到努力压制自己的喜悦装作镇定、最后收敛情绪变得小心翼翼，恭恭敬敬地朝她要再次行跪拜大礼时，她出声阻止了：“不要拜，你不需要向我跪拜。真的想要感谢我，那就站起来。”
晏弃不明所以，但还是费力支撑起身体。也许是才恢复伤势，晏弃的双腿力气不够支撑他站起，一个踉跄就要向前倒。晏弃慌张地挥舞手臂想要寻找支撑物，最后他被一只纤细却有力的手一把把住。
等晏弃反应过来站稳后，那只温暖的手已经松开了他的手臂，一个荒唐的念头从他脑海里冒出来：抓住那只手，捏着它，不放开。晏弃一瞬间心乱如麻，迅速将这个古怪的念头压下后，他又恢复了镇定，这时，他听见面前恍若神明的女人轻缓又坚定地宣告：
“现在，你就是凌晏安了，是我凌月的弟弟——”
“我会为你遮风避雨，教你翱翔天际，从此你便生于光明之下，得神明眷顾，人生灿烂辉煌——”
少年怔怔地望着这个墨发金瞳、带着面纱看不清面容的女人，苦尽甘来的心情无以复加，连两行清泪滑落脸庞他都浑然不觉。
他张了张嘴，声音不知何时哽咽的说不出话。那双金眸温柔地注视他，无声鼓舞，他终于发出了声音：
“我……从此就是……我是，凌晏安——”
凌月欣慰地点头，眸光微暗，嗓音温和：“嗯，晏安。”晏安，这一世，我便尽量实现你的心愿。
凌晏安想，他真的是时来运转了，十多年的苦难，换来和眼前这人的相遇，似乎也不亏。
后来凌晏安才深刻地明白，能遇上凌月他是多么幸运。而此生的这份羁绊，就用尽了他前世的所有心机。
此时的凌晏安还不知道眼前人面纱下的面容，便盯着那双浅金眼眸，一点一点地将它刻在心上。
从此一双金眸魂牵梦萦，一袭白衣毕生追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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