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方才放河灯之时许了什么愿?”
许念朝见杨广仍旧是一副愣怔的模样,便认为他还在生气,只好主动转移他的注意力。
毕竟,总不能叫睚眦必报的他去找人家小孩子算账吧。
但她心中却不经埋怨,他可真是个小肚鸡肠的暴君。宰相肚子里还能撑船呢,他堂堂隋朝二殿下竟如此小气,和一个可爱的孩子计较。
杨广回了神,他的心中仅剩下些淡淡的幽怨,叹了口气,哀哀而言:“他竟然敢说我与朝儿不相配,真是不讨喜极了。”
顿了顿,他将眼神仔仔细细的落在少女的身上。
“至于许了什么愿......我生生世世的唯一所求,都是朝儿你。”
随着一声前方一阵响亮的“轰隆”声响起,不远处逐渐声嚣渐鼎。喧嚣遮盖住了他的最后一句话,故而许念朝也没有听清。
少女的注意力立刻便被吸引了。
杨广有些担忧的望着肩边少女努力伸长的白皙脖颈:她看起来很吃力,平日里娇嫩的脸庞都有些红了。
他害怕时间久了,朝儿的颈椎会难受。
至于关于少女忽视了他所诉的衷肠这件事,他己经习惯了。于他而言,只要朝儿仍旧愿意停留在他的身边,不想着逃离,他就满足了。
“朝儿,那里看起来很热闹......我们不妨一同去看看?”
许念朝立刻缩回了略显疲惫的脖子,感激的瞥了少年一眼。
杨广笑了笑,随之牵起了少女的手,温和的解释道:“那边人多,我担心朝儿会被人流冲散。并不是不顾朝儿的意愿,委屈一下我们朝儿了。”
“没事没事。”
只是牵个手,又不会掉块肉。
再说,眼下这个暴君的态度很好,便是神仙来了也狠不下心拒绝的吧。
许念朝有点心急,便主动反客为主,与他十指相握,牵着他疾步流星走向了人堆。
随着指尖的触碰,骨骼的相握,杨广只觉得自己的手心似乎生出了千千万万张小嘴,酥麻的痒意直直窜连到了心底。
怪不得常言道十指连心。
直到二人走近了才发现,竟是一群心智成熟的大人围着两个尚且年幼的小孩拳打脚踢。
许念朝一时觉得有些荒唐可怕,无尽的冷意涌上了心头,她倏然间产生了一种极大的悲伤与绝望。
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
眼下这一幕,难道不是披着人皮的恶魔才能干得出来的事情吗?
“你们在做什么?!怎么能对着两个孩子做出这种事?!”
许念朝不禁意便甩开了杨广的手,若游鱼一般挤进了是非的漩涡中心。
她张开双臂,护住了两个稚嫩的孩童,绝美的面庞之上是显而易见的痛心与不解。
“就算他们做错了什么事,好好教导不就行了吗?!为什么你们却想要他们的命啊?!”
周遭停手的众人,面上有漠然、有惊艳、有害怕......
独独没有愧疚。
许念朝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所包围,那股无力震的她再也说不出话。
这个世界或许病了。
众生的麻木不仁,令她在此刻觉得,自己是个异类。
离她最近的那个男人冷冷开口:“其中那个小孩奔跑的途中撞翻了我们几家铺子,另外那个小乞儿拾走了大部分的食物和金钱。”
“我是卖糕点的,我卖的糕点都是前一天晚上我和我妻子辛辛苦苦做的。”
他顿了顿,语气之间似乎有几分茫然与哽咽:“我家有三个小孩,还有老父亲老母亲......他们身体也不好......”
“家里总共有六张嘴等着我来养......何况,今天的糕点全部不能卖了。”
“纵使我和我妻子不吃不喝,但老人和孩子呢?试问我今天该拿什么去养他们?”
“老人生病了,孩子还要长身体。”
一口气说完之后,那个身型高大的男人竟然掩面痛哭了起来。
周围之人大多境遇相类似,一时间面上都有几分松动。
压垮骆驼的从来不是那最后一根稻草,成年人的崩溃也从来不在一瞬间。
原来世界不是病了,只是生活太苦了。
“姐姐,别哭。”
一只脏兮兮的小手小心翼翼的为眼前的少女拭去眼泪。
许念朝有些无措的看向了地上的两个孩子,一个是方才在河边夸她是锦鲤成仙的小孩,另一个是为她擦泪的小乞儿。
“姐姐,我把吃的和钱币都还给他们好不好,你别哭了。”
小乞儿的面上黑黢黢的,更是布满了风干的泥垢。
他看起来是那么小,他的小腿甚至都没有旁人的大臂粗。
“我也不是故意的姐姐。我去找工作,想赚钱,但他们都嫌我小,不要我。”
“可是我的肚子实在太饿了......”
许念朝本就是泪失禁体制,听到这,她的泪水更是已经怎么都停不下来了。
以她的立场,完全没有办法去指责在场的任意一方。
未经他人事,莫劝他人善。
原来世间不只有甜蜜顺遂,更多的是苦闷清贫。
人群中的杨广眼睁睁的看着他的朝儿,他的仙女,为着她的众生之苦而落泪。
她的眼泪像世间最宝贵的珍珠,此刻却成串成串掉落,颗颗不落的砸在了他的心间。
他生来便学不会同情,悲悯。
但看着他的朝儿,他却又好像无师自通。
他既嫉妒那些凡人可以平白得她哭一场,却又羡慕那些凡人可以牵动她的情绪,叫她悲伤。
“诸位的损失,皆由我来赔偿。”
他低沉若酒水的声线,似是若润物无声的细雨一般,在许念朝的心间降下甘霖。
她泪眼婆娑的望着那个历史上未来的暴君。
她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坚信着,他未来或许可以是一个明君。
这世间的美好,还需各个国家的君主,与万众共同努力。
先有国,才有家。
国家,是为万万小家的后盾。
家,是为亿亿普通民众的避风港。
隐藏在黑夜之中的暗卫得了杨广的吩咐,此刻也纷纷出动。他们井然有序的帮助摊主恢复着原本的摊位。
仲声和阿缦也不知从哪里出现的。
仲声老练成熟的同摊主交涉赔偿钱币,阿缦则走近了许念朝,温柔体贴的陪着她。
“抱歉啊,朝儿。”
“本想叫你玩的开心些,自在些,所以让他们待在暗处保护我们的。”
“如今情况特殊,才叫他们出来帮忙的,不是有意要瞒着你的。”
那个少年浸着她眼眸里的泪水而来,包融在她眼底的光晕之中。
他似乎踩着万道霞光,像一位真正的神祇一般,清冷柔和的靠近了她,为她赐下了福泽。
“......殿下做的真的很好。”
她虽有些哽咽,但望向少年的眼神却是从未有过的柔软。
杨广的呼吸一滞,他的心中在此刻,亦升起无数的欢愉。
从未有过的欢愉。
他像是从未得到过糖果的小孩,恍然间品味到,才觉得是如此的珍惜可贵。
魔神生来便是操纵人心的一把好手,只是随着年岁的增长,他愈发可以将人心玩弄的滴水不漏。
原来装作是她的同类,可以得到这般厚待。
原来从前的他,原来一直错用了方法。
暴力镇压那一套,或许对旁人有效,对她,却只会适得其反。
他将隐秘的愉悦压在了心底,面上是清晰可见的心酸与疼惜。
“原来世间的民众这般辛苦,我身处高位,竟从未察觉过。”
少女的心情虽然已经平复了许多,但看向他的眼神却更加柔和了,简直比春日里的池水还要更加清澈纯净几分。
“那不是殿下的错。”
她的声音又轻又浅,似乎恢复了几分九重天之上的神性。
“我们只有一双眼睛,我们所能见到的世间的酸甜苦辣,还太过片面了。”
杨广怔忪不已的盯着少女。
他看了许久,暗自查探后,确信她的身上没有恢复从前的半分力量,才稍稍安下心。
他的至高女神总是这般心软善良,不论是作为南昭抑或是作为许念朝之时,也不论是对着他抑或是苍生之间,向来都是没什么区别的。
他想得到女神的注视青睐,竟还得依仗这区区苍生。
“锦鲤姐姐,你和大哥哥就收养柱子吧?”
那唇红齿白的小男孩突然间扯了扯少女的衣角,望向她的神情带着不加掩饰的期待。
许念朝转又看向他身边名叫柱子的小乞儿。
那小孩的五官虽脏污不可见,但他一双眼眸却生的格外明亮,似是上好的黑珍珠,此刻正咕嘟嘟的与她对视。
那孩子的眼眸清澈,尽然是一眼便能望到底的,小心翼翼的渴望。
“你愿意被我收养吗?柱子?”
许念朝温和的笑了笑,完全不嫌弃小孩子脏,轻轻揉弄了两下他的脸颊。
“嗯!”
小乞儿笑了,开心的模样似是如获至宝一般。
“那你从今往后,便和我姓吧......你从此便叫许念祝,如何?”
怕许念祝不理解,许念朝又开口解释道:“念是想念的念,祝是祝福的祝。”
“你从此可唤我,朝朝姐姐。”
“甚好!朝朝姐姐。”
许念祝乖巧懂事的点了点头,重复了一遍。
杨广意味不明的望着一边得到许念朝特别关照的许念祝,心中只觉得不畅快极了。
但他面上却并未展露分毫,因为只要朝儿仍在他的身边,那无论有苦涩,他都是可以忍耐的。
他的朝儿,是属于众生的女神,更是属于他的刀鞘。
剑若是离鞘,宝剑之上的剑气便再也不会收敛了。
届时,刀剑无眼,他定会屠尽她在乎的世间万物,逼她再次与他相见。
他也不希望会有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