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衙署的铜漏刚滴完第七滴水,陆瑾的狼毫在《册封仪注》末页重重一顿。
墨汁顺着贵妃二字洇开,像团凝固的血。
他望着案头那卷《大唐开元礼》,书页被翻得卷了边,子妇不可继为妃的注文刺得他眼疼——寿王李瑁尚在,杨玉棠原是他的王妃,这等违礼之事,如何能写进仪注?
大人,内阁催了三回。小吏捧着木匣站在廊下,月白襕衫被穿堂风掀起一角,说是陛下急着要。
陆瑾将仪注往书案最底层一塞,又压上半尺高的《郊祀典》。
他摸出朱砂笔,在封皮上批注寿王旧妃,礼制未明,宜缓议,笔锋顿挫如刀:去回内阁,说礼部需再查三礼旧典。
小吏刚要退下,廊外忽有玄衣人闪入。
陆瑾抬眼,见是李林甫身边的赵九,腰间悬着中书令的牙牌。陆大人。赵九拱了拱手,目光扫过书案,我家令公有言,凡涉杨氏的折子,需加三审。他指节叩了叩案上的木匣,这仪注,先送中书省过目吧。
陆瑾喉结动了动。
李林甫的手段他早有领教——当年韦坚案,不过是个小转运使,说扳倒便扳倒了。
他攥紧袖中汗巾,到底没敢发作,只道:赵都头请自便。
消息传到杨府时,杨国忠正捏着茶盏看新得的波斯琉璃瓶。
青瓷盏啪地碎在地上,茶渍溅湿了他绣金皂靴:好个礼部!
我侄女在宫里被崔家的琴、陆家的弦算计,外头还敢拖沓?他扯过案头紫袍往身上一披,腰间鱼符撞得叮当响,备马!
我去政事堂问问,这仪注是金铸的,还是玉砌的,要审三回?
门吏拦在政事堂外,被他一把推开:我是户部侍郎,见宰相还要通传?朱漆大门吱呀洞开,李林甫正倚着胡床看折子,抬头见他喘着粗气,唇角微勾:杨侍郎这是...救火?
救火?杨国忠拍案,案上的《盐铁论》震得跳起来,我侄女的贵妃位被压在礼部,比救火还急!他袖子扫过案头,墨汁泼在李林甫的《河西军报》上,李令公不是说要为陛下分忧?
这等拖后腿的事,也该管管!
李林甫抽了帕子擦袖口,目光却落在杨国忠腰间晃动的鱼符上——新官上任,倒有几分当年自己的狠劲。
他将军报往旁一推:杨侍郎且莫急,明日朝会,自有公论。
次日卯时三刻,含元殿的朝钟撞得人心发颤。
陆瑾站在礼部班首,望着丹墀下的杨国忠,喉间发紧——那人身着簇新的紫袍,金线绣的云纹在晨光里刺目。
启奏陛下,贵妃册封事关礼法。陆瑾出列,声音像冻硬的弓弦,昔武后以先帝才人入高宗宫,终致牝鸡司晨之祸。
今若轻封寿王旧妃,恐开外戚干政之端。
陆大人好一张巧嘴!杨国忠跨前两步,紫袍带起一阵风,你陆氏三代尚主,娶了两位公主,怎么不说礼不可僭?他从袖中抽出一卷黄绢,倒是这礼部用度录,臣替陆大人念一念——官绢三百匹,记成祭祀耗损。他抖开黄绢,上面细密的针脚在殿中流转,这耗损,怕不是进了陆府的绣楼?
满朝哗然。
御史大夫张均探身去看,惊道:这是尚衣局的密纹绣!陆瑾只觉眼前发黑——那三百匹官绢,原是给夫人做春衣的,不想被人拿了账册去。
他踉跄后退,撞翻了身后的笏板架,玉笏落了满地。
李林甫抚着胡须,目光在杨国忠与陆瑾之间扫过。
陆氏是山东士族,总与他的关陇集团作对;杨国忠虽是新贵,倒像把快刀。
他轻咳一声:杨侍郎虽言辞激烈,然所举有据。
贵妃册封,宜择吉日。
李玄祯坐在龙椅上,望着丹墀下的骚动,唇角浮起冷笑。
他指尖叩了叩御案:三日后行册封礼,礼部不得延误。
退朝后,赵九又寻到杨国忠。
他压低声音:我家令公说,陆瑾之罪,宜止于罢官,勿追私产。杨国忠捏着黄绢的手紧了紧——李林甫这是要留陆氏一脉,日后好制衡他?
他望着赵九腰间的牙牌,忽然笑了:替我谢过令公,杨某省得。
玉华殿内,玉棠正对着妆匣理首饰。
杜秋娘跪坐在地,将早朝情形一字不漏地复述。
她指尖停在一支九鸾钗上,钗头的珍珠微微发颤:叔父虽粗,倒肯为我出头。
娘娘,黄妈妈送了新裙来。谢阿蛮捧着茜色宫装进来,裙裾展开时,金线在烛下流转如云霞,说是按吉时绣的暗纹。
玉棠抚过裙上的云纹,指腹触到细密的针脚——黄三娘的密纹传信,她再熟悉不过。去取那盒沉香。她对阿蛮道,送到杨府,盒底夹层放张纸,写缓追,留隙。
阿蛮应声退下。
玉棠望着镜中自己的影子,鬓边的步摇轻晃。
她想起方才杜秋娘说的,李林甫让杨国忠勿追私产,嘴角浮起冷笑——杨家若势盛太急,必遭反噬;留陆氏一线,倒能让朝堂多几分牵制。
殿外忽然起了风,吹得檐角的铜铃叮当。
玉棠正要命人关窗,却见廊下闪过玄色身影——是李玄祯,只穿了件家常的月白锦袍,连冠都未戴。
陛下?她转身,步摇在发间碎成一片银光。
李玄祯站在烛影里,望着她鬓边的九鸾钗。你叔父今日,像极了当年的我。他声音低哑,为护一人,敢骂满朝。
玉棠抬眸,烛火在她眼中跳成两点星火:陛下护我,用的是江山;叔父护我,用的是刀。
李玄祯一怔。
他想起年轻时在潞州,为护太平公主,曾当街砍了韦后的暗探。
那时的刀,砍的是敌人;如今的刀,砍的是朝堂。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鬓发,指腹触到她耳后细汗:刀能开路,也能伤人。
他转身要走,又停在门前。三日后,好好准备。他说,声音轻得像落在檐角的雪。
殿外,陈尚宫捧着记事簿,笔尖在杨氏势起四字上顿了顿。
她望着玉华殿内流转的烛火,又添了句宫中绣线,牵动朝堂,便转身离去。
夜更深了,玉华殿的沉香燃到末尾,飘出几缕清苦的烟。
谢阿蛮捧着空盒回来,说杨府已收了礼。
玉棠靠在软枕上,望着窗外渐圆的月亮,忽闻殿外有细碎的脚步声。
娘娘,崔美人遣人送了贺礼。守夜的小宫女掀帘进来,手中捧着个描金檀木盒,说是册封前夜的喜兆。
玉棠望着那盒子,檀香混着股若有若无的龙脑香。
她指尖轻叩盒盖,想起前日在御花园拾的帕子——崔莹的龙脑,陆瑾的麝香,如今又送贺礼。
她笑了笑,对小宫女道:收着吧,明日再看。
月光透过窗纱,落在檀木盒上,将贺礼二字的金漆照得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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