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莺的声音像落在棉花里的银针,第一遍时玉棠只看见她唇瓣翕动,第二遍时小宫女急得眼眶发红,指尖几乎要戳到她耳侧。
直到杜秋娘从廊下掀帘进来,粗粝的掌心轻轻拍在她肩窝,玉棠才惊觉自己竟连廊外铜铃被风撞响的脆响都听不见了。
铜镜里的人还穿着茜色寝衣,鬓发松松挽着,可那双眼却像被人抽干了活水——昨日还能听见更漏十声,此刻连春莺带着哭腔的娘娘都成了哑剧。
她摸过妆匣里的银簪,尾端磨得圆润的那头抵在耳骨上,轻轻叩了三下。
掌心只余下木然的震颤,再无半分清响。
六感...退到迟钝了。她对着镜子喃喃,声音在喉间滚了滚,惊得春莺慌忙去扶她手腕。
玉棠却突然笑了,指尖抚过镜沿的缠枝纹,那里还留着玄郎昨日亲手刻的长生二字。
从前她能听见他翻书时纸页的轻响,听见他步辇过廊时玉佩的丁零,听见他在她耳边说玉棠,这曲《霓裳》只为你作。
如今这些声音都成了褪色的画,连他唤阿玉时尾音的温柔都要靠回忆去描摹。
取春衣来。她对着春莺比划,小宫女却捧着月白夹袄站着不动——分明是二月天气,殿外梅枝已泛青了。
玉棠夺过夹袄往身上套,素白的锦缎擦过手背,像极了去年雪夜玄郎披在她肩上的狐裘。春天快来了。她抚着衣襟上的折痕,声音轻得像叹息,可我再也听不见花开...听不见他说春讯到了。
偏殿里的炭盆烧得正旺,李玄祯却觉得脊梁骨泛着冷。
他盯着案头被揉皱的诏书,墨迹未干的着安禄山即刻入朝几个字像张牙舞爪的虫,啃噬着他的眼。
高力士方才跪在阶下,说杨国忠把诏书扣在政事堂三日,理由是天寒道阻,八百里加急恐伤驿卒。
陛下,老奴去政事堂时...高力士喉结动了动,从袖中抖出半片焦黑的纸,右相正烧信,老奴抢下这半张——
李玄祯接过残片,范阳铁骑已过井陉八个字刺得他瞳孔收缩。
他猛地掀翻案上的茶盏,青瓷碎片溅在高力士靴边:反间计?
杨国忠当朕是三岁孩童?
陛下息怒。高力士伏地叩首,右相说...说贵妃娘娘的族兄,断不会通敌
族兄?李玄祯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破碎的沙哑。
他想起昨日玉棠攥着玉板写反字时的眼神,想起程参说粮道南运是藏兵时的急切,原来不是他的耳朵聋了,是这宫墙里的声音早被人捂死了。
他抓起狼毫要重写手谕,笔锋未落便觉指尖发颤,墨迹歪歪扭扭爬在纸上,像极了垂暮老人的枯指。
玉棠的步辇过了飞霜殿后苑时,梅香正裹着雪粒往轿帘缝里钻。
她掀帘欲看,却见道旁立着个灰衣道姑,发间插着根桃木簪,正往雪地里撒朱砂。
娘娘留步。道姑突然抬手,声音像敲在青铜上的石子。
玉棠虽听不见,却从她凌厉的眼神里读出警告。
春莺要驱赶,被她按住手腕——这道姑她见过,是前日在温泉宫替玄宗占卦的孙不二。
孙不二从怀里掏出张符纸,在掌心烧成灰烬,然后抓住玉棠的手,用沾着朱砂的指尖在她掌心里一笔一划写:春尽人散。
玉棠低头看自己掌心,朱红的字像血,烫得她指尖发疼。
道姑又蹲下身,用枯枝在雪地上划:春分之日,马蹄破雪,贵人西行,再无回音。
西行?玉棠比划着,心口突然像被人攥住。
她想起昨夜跪在殿角时,掌心按在玉板上感受到的震颤——慢而密,如雪中行军。
孙不二却已转身往山林里去了,灰衣融入雪色,只余一句风里的叹息:听不见的春讯,才最致命。
沉香阁的墨香是在黄昏时漫开的。
程参站在梯子上,狼毫饱蘸浓墨,在粉墙上写下雪埋春讯无人知。
最后一笔时字收尾时,笔锋重重一顿,墨点溅在青石板上,像朵枯萎的花。
他掷笔长叹,转身时看见案头的《蜀道难》抄本——这是他今夜要带走的,离宫赴蜀道探路的盘缠。
夜漏初上时,他鬼使神差走到长生殿外。
雪下得更密了,殿阶上立着个素白的身影,是玉棠。
她正跪在雪地里,双手平贴地面,像是在倾听什么。
程参放轻脚步走近,见她掌心下的雪面正微微颤动,频率像极了战马的蹄声。
三万...骑兵...玉棠突然抬头,眼神穿透落雪,对着他比划,已过太行。
程参浑身剧震。
他想起今早收到的军报,范阳的急件还在路上,可眼前这个失聪的女子,竟用掌心触到了大地的心跳。
他喉头发紧,想说贵妃娘娘,您比战报更早听见了,却见她已站起身,雪落满肩,像披了层未化的霜。
飞霜殿的阁楼里,李玄祯把玉棠的手裹在自己掌心。
他指着远处骊山的方向,那里有几点若隐若现的新绿——是春芽冒头了。春天快到了。他比划着,见玉棠微笑点头,眼尾却泛着水光。
玉棠突然跪下,双掌平贴在阁楼的木楼板上。
楼下是积雪的庭院,可她能感觉到,那震颤正从地底传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促。
她扑进李玄祯怀里,把脸贴在他心口,那里还响着熟悉的心跳。玄郎。她哑着嗓子唤,这两个字他听不见,却能感觉到她肩头的颤抖。
不怕,朕在。李玄祯抚着她的背,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疲惫。
阁楼下,高力士攥着密报的手在发抖——范阳急探的血书还带着体温:安禄山腊月二十八举兵,号清君侧,铁骑六万,直扑潼关!他望着天上落个不停的雪,轻声说:春讯是到了,可这雪...怕是再也停不了。
长夜将尽时,玉棠在长生殿的暖阁里合了眼。
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摇晃的影,鬓边的珠花微微晃动。
春莺轻手轻脚替她掖好被角,突然想起明日是春分,也是贵妃例定的赐宴之日。
她对着沉睡的玉棠比划:娘娘,明日要梳双环望仙髻呢。
窗外的雪还在下,落满了殿外的海棠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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