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华殿的烛芯噼啪炸响时,黄三娘的指尖正抵在门闩上。
她听见殿内传来极轻的叩案声——是贵妃用指节敲的《凉州词》节拍,三长两短,这是她们约定的速进暗号。
门刚掩上,一股灼人的温度便裹着龙涎香扑面而来。
杨玉棠站在炭盆前,鬓边的金步摇被热气熏得微颤,她手中攥着半卷新谱,墨迹未干的断弦二字在烛火下泛着暗红,像要渗出血来。
阿姊。黄三娘跪下行礼,额头几乎要触到冰凉的金砖。
她闻见殿内有股焦糊味,细辨才知是贵妃袖角蹭了炭灰——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从前的玉棠,连披帛褶皱都要理得整整齐齐。
拿好。玉棠将谱卷塞进她掌心,指腹重重碾过断弦二字,连夜出宫,走西市后巷的狗洞,找高力士在平康坊的旧仆老周。
他左耳缺了半块,见面先说霓裳羽衣曲,半入江风半入云。
黄三娘的手指被谱纸硌得生疼。
她抬头时,正撞进玉棠发红的眼尾——那双眼从前总像浸在温泉里,此刻却烧着团火,若途中被截......玉棠突然住了口,转身从妆匣里取出个锦盒,掀开时,盒底躺着根血线,颜色已褪成淡褐,宁毁不降。
黄三娘这才看清,所谓断弦血谱,是用月信染的丝线绣在谱上的。
她喉头一哽,想起三年前在华清池,贵妃教她调香时说:女儿家的血最金贵,要用来护心,别用来护别人的野心。
叩谢娘娘。她重重磕了个头,起身时袖中谱卷突然坠了坠——玉棠又塞了根金簪进来,簪头空心,藏着我给哥舒将军的密信。
殿外更鼓敲过三更,北风卷着雪粒扑在窗纸上。
黄三娘走到门口时,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撕裂声。
她回头,正见玉棠将鬓边那支杨家送的双凤金钗掰成两段,断口处闪着冷光,替我带句话给老周......她的声音轻得像雪,就说,杨家的凤,折了。
门合上的刹那,玉棠瘫坐在胡凳上。
炭盆里的火星噼啪迸溅,映得妆镜里的人影忽明忽暗。
她望着案头那半块断钗,耳中突然嗡鸣——是极轻的咔声,像金器在匣中碰撞,又像人心裂开的细响。
黑箱......称重......她猛地站起,茶盏被膝头撞得跌落,碎片溅在裙角。
贾午前日哭着说的话突然清晰起来:阿姊,父亲房里有口黑檀箱,每晚亥时都要亲自过秤,说是压宅镇物。
镇物?
玉棠踉跄着扶住妆台。
她想起上月随驾华清宫,杨国忠以沿途不安全为由,命三百亲卫护送二十车私货——那时她还当是兄长疼惜,如今想来,二十车镇物,怕比二十车军粮还沉。
他不是被蒙蔽......她抓起断钗,银尖在案上划出深痕,是他自己在通敌!
西市狗洞外,黄三娘裹紧斗篷。
她摸了摸发间的血谱,突然听见巷口传来巡城兵的脚步声。
正欲避进酒肆后巷,却见墙根蜷着个小乞儿,怀里抱着个破碗——碗底刻着朵并蒂莲,是尚食局的标记。
阿姊。乞儿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贾娘子让我带话,她在杨府后院,窗下第三块砖松了。
黄三娘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蹲下身,将半块炊饼塞进乞儿手里,指尖在碗底并蒂莲上轻轻一按——这是她们当年在尚宫局当差时的暗号。
乞儿立刻从怀里摸出张纸,边角被口水浸得发皱,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八个字:父通范阳,速断亲缘。
陈尚宫的绣房里,烛火晃得人眼晕。
她捏着贾午的信,指节泛白。
信纸上还留着泪渍,显然是在极慌乱时写的。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她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玉棠刚入寿王府时,也是这样的雪夜,捧着《乐经》来问她大吕调的指法。
终究是醒了。她将信折成小方块,塞进《乐经》夹层。
夹层里还躺着幅旧图,是王承恩当年画的暗渠图,墨迹已有些模糊。
她抚过图上太极宫三个字,轻声道:玉棠,阿姊能帮你的,只有这些了。
玉棠是在卯时初刻发现那本《乐经》的。
陈尚宫总爱把书放在她妆台左侧第三格,书脊上的金漆有些剥落,她闭着眼都能摸出位置。
夹层里的信笺刚触到指尖,她便浑身发冷——贾午的字迹她太熟了,去年中秋,这丫头还歪歪扭扭给她写过阿姊如月的贺诗。
彻夜未眠的结果,是次日晨起时,妆匣里的铜镜映出两个青黑的眼圈。
她命宫女取来檀木匣,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杨家这些年送的首饰: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翡翠镯,兄长第一次当县令时送的金步摇,就连杨国忠当上宰相那日,命人打造的凤衔牡丹金钗,都在匣底泛着冷光。
烧了。她的声音像块冰,所有杨家送的,都烧。
火盆里的火焰腾起时,她的六感突然震得发疼。
那是种奇异的嗡鸣,像有千万只蜜蜂在耳中振翅,渐渐清晰成号角声——是范阳的军号,她曾在玄宗的舆图上见过,那是安禄山的牙帐所在。
咚——咚——咚——
节奏与《霓裳羽衣曲》的闷鼓分毫不差。
玉棠扶着廊柱瘫坐下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原来她跳的胡旋舞,唱的《霓裳》调,都是安禄山练兵的节拍器;她的裙裾翻卷,是在替叛军丈量战鼓的尺寸;她的笑,是杨国忠递出去的降书。
阿姊。小宫女捧着最后一支金钗过来,这是杨相昨日新送的,说要配娘娘新做的石榴裙。
玉棠接过金钗,突然想起十岁那年,在叔父家的后院,堂兄把她的银簪抢去换糖葫芦,她蹲在地上哭,杨国忠摸着她的头说:阿棠别怕,等阿兄有了权,给你打十支金簪,比月亮还亮。
月亮?
她望着火盆里跳动的金钗,突然笑了。
那支比月亮还亮的金钗正在火里蜷成一团,像条被抽了脊骨的蛇。
她摸出银剪,对着镜中自己的鬓发狠狠一剪——那缕用月信染的血线,断在掌心。
玉棠今日,与杨门,恩断义绝。
沉香殿里,李玄祯将贾午的信拍在龙案上时,砚台里的墨汁溅了杨国忠一脸。
范阳送来的冬衣,比往年薄了三寸。他盯着杨国忠发颤的膝盖,哥舒翰的军报说,潼关存粮少了五成——你当朕老糊涂了?
杨国忠的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陛下!
臣只是想......想让杨家在这乱世里有个退路...
退路?李玄祯抓起案上的茶盏砸过去,你退到范阳去,让朕退到蜀道?
让玉棠退到马嵬坡?他突然住了口,喉结动了动,即日起,查封杨相府邸。
所有往来文书,尽数查抄。
当夜,雪突然停了。
玉棠站在长生殿前,望着火盆里的余烬被风卷起,像无数颗坠落的星子。
她闭着眼,六感从未如此清明——潼关方向传来筑城的夯歌,节奏稳健,正是《霓裳》新改的征调。
雪落华清宫,不是终章。她对着夜空低语,是战书。
沉香阁内,李玄祯捏着那截断血线。
烛火映得舆图上的范阳二字发红,他想起玉棠初入华清池那日,雪落在她发间,像朵未开的白梅。
如今这朵梅,竟替他望穿了千里外的刀光。
朕,不能再装睡了。他将血线收进玉匣,窗外残雪映着月光,像铺满了未写完的战报。
次日清晨,宫人们发现,朱雀门上新贴了道黄榜。
墨迹未干的彗星现西北方几个字被风吹得翻卷,隐约能看见最后一句:主......女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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