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七分,天无云,风忽止。
长安城像被抽去了呼吸,万籁俱寂,连更鼓都忘了敲响。
唯有曲江池畔的七座残碑,在月光下泛着青白如骨的冷光。
小娥跪在皇城角碑前,指尖最后一缕血线缓缓渗入地脉交汇点——那是她从藏锋簪中逼出的心头血,混着华清宫雪夜烧尽的香灰,按当年贵妃沐浴时辰埋入,分毫不差。
她闭眼,听见大地深处传来一声轻叹。
第一声碑鸣起于曲江,细若游丝,却如针尖刺破死水。
紧接着北巷碑应和,太庙外碑颤音相接,七碑之间仿佛有无形丝线牵动,音波层层叠起,初如私语,继而汇聚成河。
当第七块碑震动时,整片地脉骤然共振,一道清越钟音破土而出,直贯云霄。
《清平调·其一》的第一个音符,就这样响彻了沉睡的长安。
“云想衣裳花想容……”
旋律自地底涌出,竟无断续,完整演绎三章。
音浪沿地脉奔走:曲江池水无风自动,涟漪成环,一圈圈荡开如同追忆;冷宫深处那口百年未响的铜钟,忽然自行摇震,余音拖出三十六息不绝;远在越州的琴坊里,数十根紧绷的琴弦同时崩裂,碎木飞溅,老匠人伏地痛哭,说那是《霓裳羽衣曲》遗谱的调式……
百姓纷纷推门而出,赤足立于街心。
有人跪下,有人合掌,有人抱着孩子喃喃:“是贵妃娘娘回来了。”
哭声渐起,连成一片,似哀求,似朝拜。
而在丹凤楼上,肃宗李亨攥紧玉玺,指节发白。
他本欲登楼镇压异象,宣示皇权威严,可当那乐声穿透夜空而来,他整个人僵在龙座边缘——
那笑声。
藏在第三章末尾的一个转折音里,极轻、极柔,像是谁不经意间扬起嘴角,唇齿间漏出的一声低笑。
但那笑……他曾听史官反复描述,也曾在梦中惊醒忆起——
“一笑倾人城。”
史载如此,无人得见。
可此刻,它真真切切地融在碑声之中,与《清平调》的最后一个尾音缠绕升腾,久久不散。
肃宗喉头滚动,声音微颤:“此乃天谴?”
张遂跪伏阶前,手中律管仍在震颤,记录纸上密布波纹。
他双眼通红,须发凌乱,却一字一顿奏道:“臣以星轨校音,七碑声纹皆合天地节律,非人力可为,亦非邪祟所能仿。然……”他顿了顿,嗓音沙哑,“最后一音频率,与杨玉棠生辰八字所对应的命宫共振率,完全重合。”
殿内死寂。
肃宗缓缓抬头,望向西南方向——马嵬坡所在之地。
良久,他松开玉玺,只道:“……不必毁碑。”
与此同时,礼部官署内烛火摇曳。
元载提笔写下“即刻捣毁”四字,墨迹未干,忽闻院中传来孩童哼唱。
是他幼子,手持竹竿,一下下敲击青石地面,节奏竟严丝合缝地踏着碑乐节拍,正是《霓裳》第二折的变徵之调!
元载心头猛震,掷笔起身。
他推开窗,寒风扑面,却压不住记忆翻涌——那晚他私藏贵妃残谱,藏于书匣夹层,欲焚以避祸。
火起时纸背浮现一行小诗:“雪落华清宫,君心可曾同?”字迹娟秀,竟是玉棠亲笔。
他当时惊惧交加,将残烬尽数掩埋。
可如今,连一个不懂音律的稚童,都能随地脉之音自然击节……
元载怔立良久,终是转身取来火钳,将《毁碑令》投入炭盆。
火焰腾起,映着他眼角湿润。
他另取素笺,提笔写下《存碑疏》首句:“声出地脉,民信如山,毁之恐失天心。”
笔锋未落,远处碑林忽又轻鸣一音,似回应,似叹息。
而在曲江池最西端,雾气悄然升起。
吴承恩带着一队内侍缓步前行,黑袍垂地,面容如铁。
他袖中藏着一只空香囊,原装的是贵妃最爱的岭南梅露,如今只剩余香几缕,缠在指尖不肯散去。
他奉旨查封碑林,脚步坚定。
可当他转过残柳,眼前景象让他猛然顿住——
曲江碑下,一个盲童静静坐着,双手轻抚碑面,口中呢喃:
“姐姐不冷吗?”吴承恩立在曲江碑前三步,黑袍被夜风掀动如垂翼之鸦。
他没有上前,也没有回头。
身后内侍们执灯肃立,火光映着青石地面,却照不进他眼底那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姐姐不冷吗?”
那盲童的声音极轻,像一片雪落在冰面上,可却震得他心口一缩,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小铃仍坐在碑前,双掌贴着冰冷的石面,仿佛能感知其中流淌的记忆与温度。
她看不见,却似比谁都看得更远。
吴承恩缓缓抬起手,指尖探入袖中——那只空香囊竟渗出了一缕极淡、极幽的梅香,像是沉埋二十年的旧梦忽然苏醒。
岭南梅露早已干涸,连香气都该散尽了,可此刻,它却分明在呼吸,在脉动,顺着他的指缝缠绕而上,直扑鼻尖,恍若当年华清宫暖阁里,她斜倚绣榻,发间微颤的那一缕芬芳。
他闭了闭眼。
二十年前马嵬坡风雪漫天,他跪在阶下接住贵妃脱下的香囊时,她只说了两个字:“替我。”
此后每一年冬至,他都在冷宫角落燃起一炉梅香,不说一句话,只望着灰烬飘散,如同守着一场永不落幕的葬礼。
而现在,这七块残碑在子时齐鸣,《霓裳羽衣》自地底升起,百姓跪拜呼娘娘归来,皇帝在丹凤楼上失语颤抖……一切皆因那一声藏在乐音末尾的笑——他知道,那是她。
不是鬼魂,不是冤魄,而是被时间压碎又由人心托起的记忆火种,在这一刻借天地为弦,重奏长恨。
“娘娘……”他终于迈步上前,声音低哑如锈铁摩擦,“奴才替您看了二十年雪。每一夜落于宫瓦,我都记得。”
风穿过碑林,拂动他鬓边白发。
他从怀中取出圣旨模样的查封令,黄帛朱印,写着“即刻封禁,违者斩首”。
可他的手,稳得出奇。
“今夜,您唱给天下人听了。”
话落,他双手一松。
那道象征皇权的诏令飘然坠入曲江池,墨迹遇水晕开,像泪,也像血。
水面轻轻一卷,便将它吞没无痕。
与此同时,最高处的残碑顶端,小娥跪坐如祭。
藏锋簪已深深刺入碑顶裂隙,金线蔓延如根须,扎进地脉深处,与七碑共鸣共振。
簪体之上裂纹加剧,一道、两道、三道……直至中央一声脆响,整支簪子仿佛承受不住记忆洪流,骤然震颤。
就在那一瞬——
“三郎……清白……”
杨玉棠最后的声音穿透时空,微弱却清晰,带着临终前未尽的泣语与执念,回荡在碑林之间。
这不是歌唱,不是吟诵,而是灵魂深处最痛的一声呢喃。
百里外越州琴坊,正欲收工的老琴师忽觉手中古琴嗡鸣不止,下一息,所有弦齐断!
木屑纷飞中,断口赫然浮现出两个漆黑篆字:长恨。
长安街头,瞎眼乐师李龟年蜷卧破屋,怀抱残损琵琶。
当那旋律随风而来,他猛然睁眼,浑浊瞳孔竟似映出昔日梨园灯火。
他踉跄起身,抱着琴奔向曲江方向,口中嘶喊:“娘娘!老奴还能奏!”
未至碑前,一头撞上青石碑角,头破血流,琴身碎裂。
人们赶去时,只见断裂的琴腹中,缓缓渗出一行殷红字迹,宛如血书。
而小娥伏在碑顶,泪水滚烫砸落。
她本该悲恸欲绝,可唇角却一点点扬起,继而笑出声来,笑声混着风里的余音,在碑林间盘旋不去:
“娘娘,您听见了吗?这回,是整个长安在替您唱。”
风过处,七碑低鸣未绝,仿佛回应,又似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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