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长安的夜却未曾安静。
小娥踏过曲江池畔湿冷的青石板,脚印浅浅,旋即被风抹去。
她刚从冷宫归来,衣袖尚带着钟壁凝音的寒气,藏锋簪贴着肌肤,裂纹深处隐隐发烫,像一缕将熄未熄的火种在脉络里游走。
方才那七光共鸣、《初雪》终章响彻天地的一幕仍盘踞心头,可真正让她心颤的,是那一瞬——当所有声音合拍时,她分明听见地底传来一声极轻的回应,如叹息,如低语,似从极远又极近之处浮起:“水走脉连,音可借路。”
她停下脚步。
岸边,一个孩童正蹲在冰裂边缘,拾石击水。
石子入水,清越一声,溅起细碎银花。
那声响本该杂乱无章,可小娥却觉耳中一震——第三声落点,竟与《霓裳羽衣曲》“羽衣部”的起拍分毫不差!
她屏息,蹲身掬水,指尖触到寒泉刹那,簪尖骤然滚烫!
记忆如潮涌来。
不是她的记忆。
是玉棠的——那个曾在华清宫温泉边执棋而笑的女子。
雪夜炉暖,玄祯执黑子落枰,轻笑:“此水通地脉,若以乐理导之,岂非可传诗于千里?”玉棠斜倚软榻,指尖蘸茶,在案上画了个音符:“陛下说得玄,不如我唱一段,让这水替我传个信儿。”那时笑声融雪,无人当真。
可如今,那句话却如凿开混沌的一道光,劈进小娥的识海。
水能传音,地脉为弦,碑可作钟!
她猛地起身,望向城南方向。
那里荒草蔓生,曾是前朝碑林,如今早已废弃,唯余残碑断碣,如枯骨横陈。
但小娥知道,那七方古碑的位置,恰好暗合华清宫七星伴月之势——当年玉棠随驾入宫,曾亲绘《宫苑星位图》,藏于妆匣夹层,而今那幅图的记忆,正随着簪中文痕缓缓复苏。
她连夜潜行至碑林。
寒风吹动荒草,残月照出碑影幢幢。
她逐一丈量方位,依星轨布列七碑,中央空处,正是“月心”所在。
然而待要刻字封音,难题立现:碑石坚硬如铁,簪虽锋利,却难深凿寸许。
她试了几回,金纹只浮于表面,转瞬消散。
正当踌躇之际,远处传来踉跄脚步与含糊呓语。
“白裙……又来了……一笔三转,像舞袖……”
来人是个石匠,赵五,酒气熏天,手中还握着半截刻刀。
他跌跌撞撞走过碑林,喃喃不休,仿佛梦游。
小娥悄然尾随,直至其归家。
推门见案,纸上散落数个“雪”字,笔势婉转,起承转折间竟带舞意,与玉棠手迹如出一辙!
她心头剧震。
这不是巧合。
这是残念托梦,是玉棠借梦授艺,以凡人之手,续未竟之音。
夜半三更,她再度潜入赵五家中。
月光洒在刀刃上,她将藏锋簪抵于刀背,指尖划破,血珠滴落。
鲜血触及金属瞬间,簪内金纹暴起,顺着刀身蔓延而下,直贯刻刀尖端。
她握住赵五的手——他在沉睡中微微颤抖,却顺从地被牵引着,走向院中第一方古碑。
刀锋落下。
不是寻常篆隶,而是以舞为书,以情为笔。
“云想衣裳花想容”,七个字自碑底缓缓浮现,每一笔皆如回雪流风,蕴律藏音。
当最后一划完成,整块碑石忽有微光自缝隙渗出,如同苏醒的呼吸。
与此同时,曲江池畔。
老池翁提灯巡水已三十年,素以耳力辨天时、知祸福。
今夜子时,他忽觉脚下涌泉节奏紊乱,不再是平日的缓涌匀息,而是如鼓点般敲击出一段变调——竟是《破阵乐》的节拍,却少了杀伐之气,多了几分哀婉流转。
他惊疑不定,俯身照水,灯光映波,涟漪扩散竟成五线谱状,音符随波起伏,清晰可辨!
未及反应,东南角方向传来一声极轻的嗡鸣。
起初如蚊蚋低吟,继而渐强,如丝竹初奏。
接着,一道女声自地下浮出,柔婉依旧,尾音微扬,带着一丝久违的笑意:
“云想衣裳花想容……”
池翁浑身一颤,灯笼脱手坠地,火光熄灭。
他扑通跪倒在岸,老泪纵横,对着那幽幽传音的碑林方向,颤声呢喃:
“娘娘……您还记得这水声啊……”张遂踏入碑林时,天光尚未破晓。
寒雾如纱,缠绕残碑断碣之间,仿佛整片废墟被一层薄薄的魂魄笼罩。
他手中握着一管紫檀律尺,乃是太史署传世之宝,能测天地声律、辨阴阳异动。
身后跟着数名钦天监官吏,个个面色惊疑,有人低声念经,有人手执桃木符,唯恐触了鬼祟。
“大人真要近前?”随从战战兢兢地问,“昨夜全城皆闻女声吟诗,连宫墙内的老槐都无风自摇……这可不是吉兆。”
张遂不语,只将律管缓缓贴上第一方古碑的碑面。
那碑上七个字——“云想衣裳花想容”——笔意流转如舞袖回雪,石纹间竟似有温意渗出。
他闭目凝神,指腹轻抚刻痕,忽然,律管尖端微微震颤,发出极细微的嗡鸣,频率低回婉转,竟与《清平调》第三叠完全契合!
他心头一凛。
这不是偶然。
更让他呼吸停滞的是,那共振波形起伏之间,竟暗合一个命理格局——癸酉年生人,月值仲春,日坐天乙贵人,时落玉堂华盖……是他亡妻的八字!
当年她初入府邸,曾在梨园听杨玉棠亲唱此曲,归来后反复摹写曲谱,病重弥留之际,最后一句话,正是:“名花倾国两相欢……可惜陛下终负长生愿。”
指尖骤然发冷,几乎握不住律管。
他睁眼,眸中已有血丝。
四周官员正喧哗议论,主张以火焚碑、铁凿毁文,称“妖音惑众,必斩其根”。
可他知道,若真动手,怕是连地脉中的余响都会就此湮灭。
“封锁现场!”他猛地喝出一声,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任何人不得擅动碑石!违者,以‘毁损前朝遗文’论罪!”
众人愕然止语。
张遂却不看他们,只悄然挥手,命两名亲信取来油布,小心翼翼覆于七碑之上。
动作极轻,像是怕惊扰了沉睡的魂灵。
他还亲自检查每一块接缝,确保雨水无法侵入碑隙——他知道,这些石碑已非仅仅是石头,而是某种记忆的容器,是声音的坟冢,也是……活的证言。
归途中,长安街巷仍沉浸在昨夜异象的余悸中。
家家闭户,檐下悬挂铜铃避邪。
然而就在朱雀大街转角,他看见一人静立风中——吴承恩。
内侍监一身墨色深袍,面容如石雕般无波无澜,袖口微露半截空香囊壳,隐约可见内里曾盛过干枯花瓣。
两人隔街对望,谁也不语。
一阵风忽起,卷着残雪掠过碑林方向,那断续歌声再度飘来,断章取义般浮在空中:
“……春风拂槛露华浓……”
张遂唇角微动,终于低声道:“非鬼非妖,亦非天罚……是人心不肯断。”
吴承恩没回应,只是轻轻将袖子掩住了香囊壳,转身隐入巷影。
与此同时,藏身于碑后老槐的小娥,在黑暗中屏息听着一切。
百姓已开始悄悄前来跪拜,有人焚纸祷告,孩童嬉笑着用额头去碰碑面,仿佛那冰冷石头真藏着温柔母音。
她抚着藏锋簪,裂纹又深了一分,金线如血脉般蜿蜒爬进碑缝,而碑上那个由赵五梦中所刻的“雪”字,竟在无人察觉之际泛起一抹极淡的微光,转瞬即逝,如同呼吸。
不只是耳朵能听见,而是心开始共鸣。
正欲抽身退走,远处钟楼传来巡夜亲卫的脚步声——是吴承恩的人,虽默许碑存,但监视未歇。
她蜷身树影深处,心跳压得极低。
就在这时,一对母子路过槐下。
母亲牵着个约莫六岁的盲童小铃,脚步匆匆欲离此地。
可那孩子忽然驻足,仰起苍白的小脸,嘴角竟浮现一丝笑意:
“娘,姐姐在唱歌。”
风停了一瞬。
小娥瞳孔骤缩。
她没有开口,没有现身,甚至连呼吸都凝住。
但她清楚——这孩子看不见世界,却听见了不该听见的声音。
不是通过耳,是直接落入心神。
碑吟再起,悠远如诉。
她悄然退入夜色,袖中半卷血绢紧贴胸口——上面以指尖血绘就的七碑方位图,边缘已经开始微微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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