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崩地裂般的震动并未持续太久，当最后一阵颤栗从脚底消失时，眼前的景象已经彻底改变。
峡谷的中心，大地被一股蛮横的力量硬生生向上拱起，九根不知是何种巨兽遗骸的苍白巨骨，如同撑开天穹的支柱，破土而出，顶起了一座巨大而古朴的环形高台。那些骨骼泛着冷白的釉光，表面布满螺旋状的裂纹，仿佛仍在缓缓呼吸；指尖轻触石阶边缘，传来一阵刺骨的寒意，像是有无数亡魂在低语中吐出霜气。
高台的石质地面上，镌刻着密密麻麻、早已失传的古盟文，每一个字符都仿佛蕴含着生命，在微光中缓缓流转——那光芒并非来自火把或月色，而是自石缝深处渗出的幽蓝脉动，像地底血管搏动时泄露的一缕灵息。脚步踏过之处，石纹微微发烫，又随即冷却，如同回应着来者的命运节拍。
而在高台的正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凹陷，里面堆满了厚厚一层灰白色的粉末，散发着一股混杂着岁月与死亡的奇特气息——那是陈年的骨灰，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像风干的蜜浆裹着腐叶，吸入鼻腔后竟让人眼前闪过陌生面孔的残影。
那便是血火祭坛，由历代自愿献祭者的遗骨碾碎而成，是沟通此世与彼岸的唯一桥梁。
莎娅没有片刻迟疑，她似乎早已预见了这一幕。
她快步踏上高台，靴底碾过细碎的骨粉，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踩在枯叶上。双膝重重跪地时，尘埃扬起，被某种无形之力托住，在空中凝成短暂的雾环。她将那面兽皮战鼓置于身前，皮革紧绷如生前最后一声心跳，指节叩击鼓面的瞬间，竟传来一声湿润的回响，仿佛皮下仍有血液流动。
咚！咚！咚！
沉闷而富有节奏的鼓声响起，每一击都仿佛敲在众人心上，与地脉深处的某种韵律产生了共鸣。鼓槌落下时，空气震颤出肉眼可见的波纹，耳膜随之嗡鸣，连牙根都在共振。随着她的召唤，祭坛周围的空气开始扭曲，十二道或雄壮、或矫健的兽魂虚影从虚空中浮现，它们低垂着头颅，环绕着祭坛，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低语，那是属于远古时代的言灵——声音并不出自耳朵，而是直接在颅骨内震荡，像锈蚀的钟舌刮擦青铜。
其中一道最为高大、轮廓也最为清晰的祖灵虚影缓缓抬起了头，它睁开一双如同熔金般燃烧的眼眸，视线越过跪地的莎娅，精准地锁定了凯伦。那目光灼热如烙铁，即使隔着数步之遥，凯伦也能感到脸颊皮肤微微发紧，似有火星溅落。
一道不含任何情感、仿佛万载寒冰般的声音直接在众人脑海中响起：“你，通过了‘痛之试炼’，但尚未通过‘罪之问’。”
话音刚落，凯伦面前的地面猛然裂开，三面由光影构成的幻象拔地而起，将他包围。
第一面幻象中，战火纷飞，硝烟呛入鼻腔，带着铁锈与焦肉的气息。凯伦手持断刃，那名战友的身体已经开始异化，皮肤上浮现出影裔特有的黑色纹路，但他看向凯伦的眼神，却在疯狂中透着一丝解脱。刀锋切入咽喉的刹那，温热的血喷洒在他手背，黏稠得像融化的蜡油。
第二面幻象里，一座村庄正被无穷无尽的影裔怪物吞噬，火光冲天，惨叫声不绝于耳——那哭喊中有孩童的尖叫、老人的哀求，甚至夹杂着巴林族语中的祷词。而凯伦则带领着他仅剩的部队，站在远处山岗上，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风卷着灰烬扑打在他脸上，粗糙如砂纸摩擦。他选择了放弃，为了保存力量去执行一个更重要的任务。那个选择，意味着数百条无辜生命的消逝。
第三面幻象最为清晰，也最为刺痛。
漫天风雪中，他怀里抱着气息奄奄的莱拉，少女的鲜血染红了他胸前的铠甲和身下的白雪。寒风吹过伤口边缘，带来针扎般的刺痛。他低下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如果必须有人活着见证结局，那就让我背负这一切。”她的呼吸拂过他的颈侧，微弱如蛛丝，最终归于寂静。
祖灵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审判的威严：“你的杀戮，是为终结堕落；你的放弃，是为顾全大局。但你最大的罪，不是杀戮，而是傲慢地替他人决定生死，将自己的意志凌驾于同伴的宿命之上。”
一直沉默站在旁边的巴林，在看到第二面幻象时身体就已经开始颤抖。
那幻象的角落里，一个矮人正带领着村民做最后的抵抗，那个背影，与矮人族史书上描绘的某位先祖一模一样。熟悉的战斧挥舞轨迹，连肩胛骨的旧伤位置都分毫不差。此刻，听到祖灵对凯伦的判词，他再也无法压抑胸中翻腾的怒火与悲凉。
“够了！”他嘶吼着从人群后方跃出，一步踏上祭坛边缘，溅起的骨粉在他靴底留下焦黑痕迹。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那道威严的祖灵虚影，“既然你们什么都知道，为何要让星语者一族世代承担活祭的命运？既然封印需要牺牲，为何要欺骗我们，让我们假装对此一无所知？”
祖灵的熔金之眼转向他，沉默了片刻，那冰冷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因为唯有被蒙蔽的牺牲，才是最纯粹的。一旦知晓真相，奉献的愿力便会掺杂恐惧与怨恨，纯粹的守护之心就会被污染，封印便会因此而松动。”
“纯粹？去你们的纯粹！”巴林怒极反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愤。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在自己粗壮的手掌上划开一道深长的口子，鲜血立刻喷涌而出——那血竟是暗红色中泛着金芒，滴落在祭坛上时发出“嗤”的轻响，腾起一缕腥香的白烟。
他将流淌着鲜血的手掌猛地按向祭坛的地面，咆哮道：“那今天我就让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先祖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意志！看看我们这些明知会死，还愿不愿为之一战的后辈！”
滚烫的矮人鲜血触碰到祭坛的瞬间，奇迹发生了。
祭坛边缘，一道从未亮起过的崭新凹槽，被他的鲜血瞬间点燃，绽放出炽热的赤金色光芒，照亮了他脸上纵横的泪痕与怒容。与此同时，巴林背上那柄沉重的“焚忆之锤”也自发地震动起来，发出嗡嗡的轰鸣，锤柄上的符文逐一亮起，如同苏醒的心跳。三百七十二道被禁锢于锤中的矮人亡魂，仿佛被这股决绝的意志所唤醒，齐声低声诵唱起古老的锻魂谣——那歌声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从每个人脚下的石板中升起，带着铁砧与烈焰的记忆。这一次，不再是被动的器物响应，而是发自灵魂深处的主动认可。
就在这片赤金光辉映照之下，一直稳定击鼓的莎娅忽然指尖一颤，鼓槌险些脱手。她手腕的节奏微微一顿，仿佛听见了另一个世界的节拍。她的呼吸变得绵长而沉重，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在月光下闪着银光，像是正承受某种无形的重压。下一秒，她双膝一软，整个人僵直跪地，眼白翻涌，一股远比十二兽魂更加古老、更加强大的力量，如潮水般涌入她的躯壳。
她的声音变了，不再清亮，而是充满了跨越千年的苍老与悲怆。
“第五位牺牲者，从未真正死去。”被附体的莎娅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回响，“她被初代盟约的力量抽离于时间之外，成了一个‘断线之人’。每隔百年，她的意识会苏醒一次，只为确认守护封印的，是否仍是心怀光明的自愿者。”
那属于兽人母神之魂的眼睛，缓缓抬起，指向遥远的南方天际。
“当月神井的泪水开始倒流，当大地深处的脉搏陷入错乱，便是她循着约定，重返人世之日。”
母神之魂的话音未落，凯伦的身体猛然一僵，他惊骇地低下头。
只见他左边肩甲上，那片由莱拉亲手编织、作为信物的萤火叶，此刻正无风自燃，叶片边缘卷曲成灰，却没有掉落，反而化作一道柔和却无法阻挡的青色流光，撕裂夜空，径直射向南方。那光芒掠过之处，空气微微扭曲，留下一道短暂的残影，如同星辰坠落前的最后一瞥。
莎娅身上的那股磅礴气息如潮水般退去，她瘫倒在地，大口地喘息着，脸上满是冷汗。
她望着那道流光消失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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