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庄位于青阳镇南边三四里。
村子不算大,户籍在册的不过八百余人。既然叫做赵庄,概因庄上十户中有八户都姓赵。
类似这样以姓氏聚族而居的景象,在十里八乡并不罕见,若摊开青阳镇周边的地图便也知晓。
往东去个四五里,李屯连着王各庄;要向西走走,就到了刘店;
北边是个荒芜人烟、球鸟没有的盐碱地,方圆几十里庄稼不生,连那野草都是稀稀拉拉,至于南边的周家集则紧临着镇子是离赵庄最近的村落。
这天,日头爬上三竹竿高,光秃秃的土坡被晒得发烫,赵小石与两个玩伴蹲在村头那棵老槐树投下的阴凉里,脚边堆着十几个大小不一的土坷垃,这玩意干燥,硬实,扔起来顺手。
临近晌午时,村头歪歪扭扭通向外界的小路空荡荡的,半个鬼影子都没有。
赵小石随手捡起脚边的土块,手臂一扬,划个弧线就丢出去,那土块“嗖”的一声落在远处干燥的地面上碎裂,扬起一小撮细尘。
“一十七。”他嘟囔,声音含在嘴里,没什么劲儿。
等那边细尘刚散,他便又捡起一块,甩出去。
“一十八。”
日子就跟这些土坷垃似的,晒得硬邦邦,摔碎了也就是一抔黄土,没半点新鲜。直到昨日有城里官差来寻,纵然让这平静生活起了波澜。
“小石,快晌午了,俺娘该喊吃饭了。”树荫下一个个头稍矮、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抹了把鼻子,蹭在袖口上。“要俺说,昨天官府来说的,保不齐就是个玩笑。若真是美事,哪轮得到咱们?镇上有钱有势的子弟不早挤破头了!”
赵小石有些心不在焉,手里捏了根柳枝条,一下一下抽打着脚底的硬土上。
“俺倒觉得像是真的,”坐在两人中间的赵虎突然插话,一边捂着脑门回想:“你们没见昨天那官差派头!他还给小石起了个新名——叫赵什么来着……”他憋了半天,终于是记了起来。“对!是叫赵铭!你瞧瞧,这不比村长起的名儿有学问多啦?”
“哎,石头哥,憨哥。”他说着,又不好意思地用肩膀拱了拱两人,脸上带些窘迫的笑意。“其实俺也想要个这样的名字。”
“就是……就是弄不懂昨日那学究说的五行什么的。要是今天还有那热闹,你看能不能……能不能也让那个城里的学究给俺起个爽利的名号?”
赵虎还在絮絮叨叨,旁边的赵憨却早已站起身,拍打着屁股上的灰土,一副心思早已飞回家中饭桌的模样。
而此时赵小石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他自家身世普通,模样一般,甚至连身骨都比不上同龄玩伴壮硕。
就这么一个要貌没貌,自小依姥娘与二位舅父长大出身寒微的田间小村少年,偏偏昨日官府来人造册,全村八百多人,便只有他上了“天册”。
那带头的学究捻着胡须,说什么王爷府的侯爷要过寿诞,收义子八十人。又摇头晃脑地说他五行土厚,与侯爷木命相顺,看他眉目间更有些气运傍身,这才被选中。
末了,那官差还执笔在册上郑重添了“赵铭”二字,说是这新名既能补他“日主戊土偏弱金势”的命理,又更合贵人运势。
赵小石听得云里雾里有些恍惚,只觉那名既熟悉,又陌生。
三人又在老树下等了一盏茶的功夫,赵憨吵闹着要回家吃饭,见实在等不到官府的人影,才终于起身结伴往回走。临分别时,还是赵虎讲义气,拍胸脯说着后半晌一定要再陪他来等。
从村头到舅父家并不远,再翻过一个上坡路,就是村中的正街。说是街,其实也就是一条以硬灰夯砸而成的土路,常年被车轧牛踩,早已不平整。有些地方浮土深厚,稍一踩踏便灌满一鞋。
赵小石小心避开路上的坑洼,远处各家灶房的烟囱终于陆续冒出炊烟,空气中飘来淡淡的柴火气息,混着泥土与饭菜的香味。
快走到土坡顶时,他心里越发忐忑起来,回去该怎么说?昨日那官家学究明明说好晌午来接人,可到现在连个影子都没有,还不如小孩子说话拉钩嘞算数嘞!
他的担忧,并非因为渴望离家闯荡、出门见世面。恰恰相反,只要一想到要离开这片自小生长的土地,赵小石心里便涌起强烈的不舍。
但昨日当那当差头领说出但凡跟官府去了,甭管成与不成后,官府都遣送十两银子到家里时,赵小石早已记在心里,况且若是真的有那等福气,不仅以后镇上会免了家中赋税劳役,而且还有例钱可拿。
这十两银子足以在村中置办一处好的院落并买上几亩好田,免了自家赋税劳役足以将日子过得红火。
太阳当头照,将人影拉得老长。赵小石,或者说此刻起已在心中默认了“赵铭”这个名字的少年,怀揣着比清早时更加沉重的心思,回到了舅父家那熟悉的土坯院墙外。
未进院门,先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带着焦香的烙饼味儿,平日只有年节或是重要日子才舍得做。他的心,像被这香气轻轻揪了一下。
推开吱呀作响的柴门,院里的景象让他鼻尖一酸。
大舅父果然蹲在院角的老榆树下,“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眉头拧着个疙瘩,烟雾缭绕间,看不清他眼神,但那微微佝偻的背脊,却透着一股沉沉的忧虑。见赵铭回来,他只是抬了抬眼皮,闷声问了句:“没来?”声音沙哑,像是被烟呛了多年。
赵铭摇摇头,还没答话,二舅父已从屋里快步出来。他手里正拿着个粗布包袱,仔细地系着最后的结。
“先进屋吃饭。”
二舅父心思细,似乎一眼看出外甥的情绪不高,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甭急,官家的事,哪能像咱庄户人说一不二,兴许是路上耽搁了。”
那陪房里,姥娘跟两个妗子正围着锅台忙活,锅里烙着的饼子金黄喷香。她转过身,用围裙擦着手,上下打量着外孙,眼眶立刻就红了。
她一把拉过赵铭,粗糙的手摩挲着他的胳膊,絮絮叨叨的话便像开了闸的河水,止不住地往外涌:
“这要是真跟人去,可不比在村里,处处要留心,眼要亮,手要勤。”
“见了贵人,要懂礼数,少说话,多听着,不知道的就问,可不敢瞎逞能。”
“跟人相处,要厚道,但也不能太实诚,叫人欺负了去。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记下了不?”
“天凉了要知道加衣,别饥一顿饱一顿的伤了肠胃……”
“在外头要好好的,甭惦记家,家里啥都好……有啥事,就、就往村里捎个信儿……”说着说着,眼泪就滚了下来,砸在赵铭的手背上,烫得他心里发颤。
“姥娘,我记下了,都记下了。”赵铭声音也哑了,只能反复保证。
这顿饭吃的漫长,家人絮叨的话不停。
吃过饭后,二舅母从后堂屋拿出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包裹,塞到赵铭怀里:“石头啊,这是俺跟你大妗子给你准备的。两身换洗的衣裳,都是厚实棉布,耐穿。裹脚也有三双,鞋垫也塞了两副新的嘞。”
大妗子在旁边接口,嗓门亮堂:“就是!到了地方,安顿下来,别忘了托人给家里捎个口信!让俺们知道你平平安安的。在那边……要是好,也别忘了跟你一块儿的人多处处,都是离乡背井的,互相有个照应。”
二舅父走过来,把那个他刚才系好的粗布包袱也拿过来,和之前的包裹放在一起:“喏,这是你姥娘和你舅母们给你准备的干粮,路上吃。还有这个,”他压低声音,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沉甸甸的布囊,迅速塞进赵铭怀里,“你大舅给的,几个大钱,贴身藏好了,应急用。穷家富路,家里就这点能力……”
大舅父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终于说了句长话:“出去了,就……好好的。不行就回来,家里总有你一口饭吃。”
姥娘则颤巍巍地拿出一个红布条,非要系在赵铭的手腕上:“辟邪的,保平安……”
正当院里被这离愁别绪填满时,院外忽然传来了不同寻常的车马声和喧哗声。
赵铭的心猛地一跳。
二舅父侧耳听了听,叹口气:“怕是这官府来人了。”
院内的空气瞬间凝滞了。姥娘的絮叨停了,紧紧抓着赵铭的手。大舅父猛地站直了身体。两个妗子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围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