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江城像一口烧干了底的铁锅，老旧小区的梧桐叶蔫头耷脑地黏在枝桠上，蝉鸣裹着柏油路蒸腾的热浪，一阵阵顺着纱窗缝隙往陈宇租的顶楼单间里钻。
他盯着电脑屏幕上闪烁的光标，又一次将简历上“期望薪资”那一栏的数字从“4500”改成了“4000”。指尖悬在鼠标上方，迟迟没有按下提交。
——叮。
右下角弹出一条租房缴费提醒。他正咬着笔帽计算这个月的开支，那笔3200的红色数字刺得他瞳孔微微一缩。那是交完水电燃气费后剩下的全部家当。空调外机在窗外嗡嗡作响，吹出来的风都带着烫意，汗顺着他的后颈一路滑下脊椎，将洗得发白的POLO衫牢牢黏在背上。
微信提示音骤然炸响。
张昊顶着那张万年不变的笑脸大头照在屏幕上蹦跶：“宇子！老地方等你呢！系里那几个签了互联网大厂的都在，就差你了！”
陈宇盯着聊天框里“最后一顿散伙饭”那几个字，喉结不自觉地滚动。屏幕右上角的时间跳到19:47。他想起下午刚投出简历的第三家公司，HR含糊地说“下周初给回复”。鼠标在红色的“拒接”键上悬停了三秒，最终还是挪开，点了接通。
“不去，”他打字的手指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明天有面试。”
“面试？”张昊的语速快得像是扫射的连珠炮，“我刚看你在招聘软件上挂的是销售岗吧？试用期三千五！你可是咱们211国贸系出来的，放着互联网大厂不去，非得当销售？再说了——”
电话那头突然传来“哐当”一声脆响，像是碰倒了酒杯。
“你妈不是在国企当办公室主任吗？让她帮你找找关系，进个事业单位不香？”
陈宇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向书桌角落。
那里静静立着一个玻璃香水瓶。瓶身蒙了层薄灰，却依旧能看出原本精致的鎏金纹路。他伸手轻轻擦拭，瓶内琥珀色的液体随之晃动，折射出细碎而朦胧的光。
——那是林晚最爱的栀子香。十年了，味道似乎一点没变。
记忆猛地将他拽回十年前的夏天。那个夏天甚至比现在更闷热。十二岁的陈宇蹲在林晚家昏暗的楼梯间，鼻尖萦绕着若有若无的栀子香气。他逃了补习班，怀里揣着从林溪相册里偷偷拿出来的照片，鼓足勇气想找林阿姨要个签名。
密码锁依旧是林溪的生日0815。他推开门，发现二楼卧室的门虚掩着，暖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漏出来，混合着一种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他本能地想溜上去看看，却听见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响。透过那道狭窄的门缝，他看见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半跪在地毯上，修长的手指正温柔地抚过林晚的发顶。林晚的脸深深埋在男人的肩窝里，哭得肩膀不住颤抖，平日里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低马尾，此刻散乱成了一蓬墨云。
“晚晚，我知道委屈你了。”男人的声音低沉，像浸透了温水的丝绸，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磁性，“等我把那边的事情处理干净，离了婚，就光明正大地娶你。”
“不用…”林晚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我现在这样…就挺好。公司刚拿到东南亚的订单，溪溪也上小学了…”
陈宇的后背紧紧贴着冰凉墙壁，指甲下意识地掐进掌心。他听见男人起身时西装裤摩擦的细微声响，看见林晚慌乱地用手背抹了把脸，急急从抽屉里摸出一支口红，对着小镜子仓促地补妆。待脚步声远去，他才故意加重脚步，装作刚刚抵达的样子高声喊：“林阿姨！”
林晚转过身来，脸上的笑容虽有些许僵硬，却依旧像往常那样，温柔地递给他一罐冰镇可乐：“小宇来啦，快进来，溪溪在房间里玩拼图呢。”
就是从那天起，陈宇往林晚家跑得更勤了。他痴迷地看着她穿着职业装，在书房里语速飞快地打着越洋电话，每一个数字都咬得清晰准确；他安静地听她给林溪讲解数学题，将复杂的公式巧妙拆解成生动的小猫钓鱼故事；他甚至迷恋她深夜加班时煮咖啡的模样——低马尾，额角垂落几缕碎发，随着她敲击键盘的动作轻轻晃动，浓郁的咖啡香与她身上淡淡的栀子气息交织在一起，在空气里编织成一张温柔而令人沉溺的网。
他清楚地知道这种心思不该有。林晚大他整整十四岁，是妈妈的闺蜜，是他本该叫声“阿姨”的人。可当他看见林晚在父亲葬礼上红着眼眶却仍坚持签完所有文件，看见她被难缠的合作方刁难时脸上依旧维持着得体微笑，看见她自然而然地蹲下身，为林溪系好松开的鞋带……那些不该有的念头，便如同疯长的藤蔓，将他的心脏越缠越紧，几乎窒息。
“喂？宇子！你还活着没？”张昊的大嗓门再次将他从回忆的深潭里猛地拽出，“我刚瞅见王哥发的朋友圈，他们那互联网公司入职红包每人五千！真不来？最后一场了！”
陈宇摸了摸发烫的耳垂：“我妈那边…不太好开口。”
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了片刻。张昊是他大学四年唯一的知交，最清楚他心底那点藏了多年的秘密：“你妈？你妈不是早就把话说明白，让你别瞎想了吗？”
“我…”陈宇的目光再次锁死在那只香水瓶上，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我妈昨天说…林阿姨离婚了。”
“啥？！”张昊的声音瞬间拔高，“不是吧？林总那么厉害的人物，也能被甩？”
陈宇没有接话。他当然知道林晚有多厉害。十年前她刚离婚，几乎是净身出户，只带着年幼的林溪和一个空壳公司来到江城。而现在，她已是江城外贸圈里无人不晓的“林总”。可是，再厉害的女人，是不是也会在某个深夜，独自躲在无人的楼梯间里无声哭泣？
“宇子，”张昊的声音突然变得少有的正经，“你要是真那么喜欢林阿姨…”
“别瞎说。”陈宇生硬地打断他，“我就是想…她现在一个人带着公司和孩子，不容易。我学的国贸，去她公司，总能帮上点忙。”
“行吧，”张昊叹了口气，“反正你自己想清楚。对了，明晚老地方…”
“不了。”陈宇直接挂了电话，目光重新聚焦在电脑屏幕上。浏览器里正显示着“林氏国际贸易有限公司”的招聘页面。任职要求明明白白写着：本科及以上学历，国际贸易相关专业优先。他盯着自己简历上GPA3.8的成绩和好几份亮眼的实习证明，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那只冰凉的香水瓶。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陈宇起身想去厨房煮碗泡面，经过玄关时，视线不经意瞥过鞋柜上方的那张全家福照片——妈妈苏敏搂着十二岁的他，旁边站着笑靥如花的林晚和当时还是个小不点的林溪。照片里的林晚穿着一袭洁白的长裙，站在盛放的栀子花丛前，发梢似乎都沾染着几点细碎的花瓣光影。
那天是林晚的生日，苏敏神秘兮兮地说要给她个惊喜，结果翻出来的是箱底的老照片。陈宇记得异常清晰，林晚在接过那张照片时，手指尖都在微微颤抖。照片里，她抱着刚刚出生的林溪，身后站着的是当时还很年轻的陈宇的爸爸。
“那时候你爸总说，晚晚就像朵栀子花。”苏敏后来曾用手指轻轻摩挲着照片，语气带着难以名状的怀念与怅然，“可惜啊……”
可惜什么呢？陈宇当时没敢追问。直到高二那年，他在林溪的相册最里层，翻到一张被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合影——十六岁的林晚和二十岁的陈宇爸爸并肩站在绚烂的樱花树下，林晚的头轻轻靠在男人的肩上，笑得比身后盛放的樱花还要甜蜜耀眼。
那天晚上，苏敏用竹尺狠狠揍了他一顿。然而抽在腿上的尖锐疼痛，远不及他看见那张照片时，内心所感受到的翻天覆地的震惊。原来林晚并非妈妈口中那个单纯需要帮助的“可怜女人”，原来父亲也曾为她动过心，原来自己小心翼翼藏在心底长达十年的晦涩心思，从一开始，就可能是一场荒唐而悲哀的笑话。
——叮。
手机的突然震动再次打断了他翻涌的思绪。是母亲苏敏发来的消息：“明天中午来家里吃饭。你林阿姨说，想见见你。”
陈宇盯着那行简单的文字，心跳骤然失控，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腔。他猛地拉开抽屉，从最深处摸出那只藏了十年的香水瓶。瓶身的温度和他记忆中的一样，带着一丝沁人的凉，又仿佛藏着一缕捉摸不透的暖。
第二天中午，陈宇刚推开母亲家的门，一股熟悉的栀子花香便温柔地包裹了他。林晚系着蓝白条纹围裙，正站在餐桌前摆放碗筷。她似乎比记忆中清瘦了些，眼角也添了几道细密的纹路，可那双眼睛依旧明亮清澈，像是浸透了星光的夜空。
“小宇来啦。”林晚笑着递给他一双筷子，“你妈说你最爱吃糖醋排骨，我特意挑了最好的肋排。”
陈宇接过筷子，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她微凉的手背，一瞬间仿佛有微弱的电流窜过。他猛地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午后，林晚也是这样，指尖带着未散的凉意，将那罐冰镇可乐递到他手中。
“小宇现在是在江城大学？”林晚熟练地给他盛了一碗汤，“学的什么专业？”
“国际贸易。”陈宇盯着碗里色泽诱人的排骨，感觉喉咙有些发紧，“想着…毕业之后，能不能去您公司试试。”
饭桌上的气氛瞬间凝滞。
苏敏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林晚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陈宇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她无名指上那道极浅的戒痕，以及此刻戴在那里的一枚素圈银戒——那是十年前父亲送的礼物，离婚后，她又自己戴了回去。
“小宇，”林晚缓缓放下筷子，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视，“为什么想进我的公司？”
“我学的就是国贸，”陈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坚定，“贵公司最近在拓展的东南亚市场，还有新启动的跨境电商平台，我都仔细研究过。我可以从最基础的跟单员做起，我不怕加班，也不怕……”
“够了。”林晚轻声打断他，目光却转向了一旁的苏敏，“小敏，你没跟孩子说吗？我公司现在招应届生，门槛至少是985硕士起步。”
陈宇的指甲瞬间掐进掌心。他听懂了，这些话既是说给母亲听，更是说给他听。
“小宇，”苏敏终于找到机会开口，语气带着为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劝诫，“晚晚她现在…真的不容易。公司还在爬坡阶段，前阵子刚被一个合作方骗了五十万的预付款，资金链绷得很紧……”
“妈！”陈宇急切地打断她，“我是真心想去帮忙的！”
林晚忽然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里带着一种复杂的疲惫和了然：“小宇，你还记得十年前吗？”她抬起手，指尖遥遥指向客厅书桌上那个眼熟的香水瓶，“那是我母亲给我的结婚礼物。你爸爸当时说，栀子花的花期虽然短，可一旦盛开，香气却能绕梁三日，久久不散。”
陈宇的呼吸猛地一窒。他当然记得！他怎么可能忘记！那天，林晚哭着对母亲说，这瓶香水，是她和他父亲最初相爱时，一起挑的。
“现在我才算真的明白了，”林晚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他，落在窗外那片被阳光晒得有些蔫软的梧桐树叶上，“有些花，注定是开不长的。有些人，也注定…走不进彼此的生命里。”
那顿饭最终在一种近乎沉闷的氛围中结束。陈宇临走时，林晚却忽然叫住他，从随身的手包里取出一张简洁的名片，递到他面前：“下周一上午十点，来公司十八楼人力资源部面试。”她的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静，“他们会严格考核你的专业能力。别让我失望。”
回家的路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陈宇紧紧捏着那张质地硬挺的名片，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他迫不及待地给母亲发去消息：“妈！林阿姨同意我去面试了！”
苏敏几乎是秒回，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沉重的担忧：“别高兴得太早。她亲口跟我说了，要是发现你存了半点不该有的心思，立刻让我打断你的腿。”
陈宇盯着手机屏幕，忽然低低地笑出了声。他快步跑上租住的老楼顶楼，猛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窗户。傍晚的风裹着雨后的湿润和凉意灌入，吹得他身上的衬衫猎猎作响。他举起那只珍藏了十年的香水瓶，琥珀色的液体在夕阳残余的金色光芒中，流转着动人心魄的光泽。
“林阿姨，”他对着风中那缕若有若无的栀子香气，轻声却坚定地许诺，“我绝不会让你失望。”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突然毫无征兆地再次亮起，剧烈震动。
一条来自完全陌生号码的短信，突兀地闯入眼帘：
“别去林氏面试。对你没好处。”
陈宇的心脏猛地一跳，眉头骤然锁紧。他下意识地想要回拨过去，屏幕却瞬间暗了下去。等他再急忙按亮时，那条短信竟然如同鬼魅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站在渐起的晚风中，沉默片刻，迅速操作手机调出后台，将那条短信的短暂截图保存进加密相册。
风更大了，猛烈地掀起窗帘，吹得窗台上的香水瓶轻轻摇晃。瓶内那琥珀色的液体里，荡漾着的，是十年未曾改变、冰冷而皎洁的月光，以及一个刚刚开始、却已暗流涌动的未知迷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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