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的脚步远去,牢门铁链的余震还在耳中嗡鸣。秦怀道坐在草席上,背脊贴着冰冷石墙,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的边缘。那枚玉佩温润依旧,却再不是朝堂上随意晃荡的摆设,而是此刻唯一能确认自己还活着的凭证。
他闭眼,不是为了休息,而是为了隔绝这方寸之地的霉味与昏暗。脑海里,三件事像铜铃般悬着:账册副本、松木入库、联名奏本。每一件都是一根线,牵着外面那张正在收紧的网。
他先想账册。礼部司务房的小吏,袖口卷起时露出手腕烫疤——那是烧炭坊劳工才有的印记,绝不会出现在官衙文书手中。那人来得巧,正好是程咬金送来烤羊配方那天,书房乱成一锅粥,他心烦意乱,随手按了印,连册子翻到哪一页都没看。如今想来,对方算准了他会厌烦琐事,更算准了他不敢在公务交接上推诿。一个“合规流程”,把他亲手送进泥潭。
再想松木。北坛鼓架断裂,围栏被拆,南巷结冰伤人,现场留下同批木材残片。若只是偷工减料,不至于闹出人命官司;可偏偏要嫁祸于他,说明这批木料本身就有问题——它不该出现在春社采买名录上。南洋硬木价格高昂,松木却便宜得多,差价去哪儿了?若是贪墨,为何不选更隐蔽的方式?除非……他们根本不在乎钱,而在乎一个漏洞。
他猛地睁眼。
验讫章!匠作监的验讫章!
任何物料入京,必经匠作监查验盖章,副本送工部备案。若那批松木是顶替南洋硬木入库,却没有验讫记录,便是死证。可礼部若敢将这份账目呈上御前,就必须伪造验讫章登记。而工部存档一旦被查,假的就是假的。
问题是谁去查?
他是待罪之身,亲信皆受监视,贸然动作只会连累他人。可若无人出手,证据将被彻底抹除。
他正思索间,门外传来脚步声。狱卒端饭进来,碗筷放稳,低头退出。这一次,米饭粒粒分明,米汤清亮,连咸菜都换了新腌的芥末头,脆生生地码在碟中。
远超囚粮规格。
他不动筷,只盯着那碗饭。片刻后,狱卒又返回,取走空碗。临出门时,鞋底在门槛处轻轻一顿——两短一长,停顿如拍。
秦怀道瞳孔微缩。
这不是巧合。
早年幕僚随他跑市井,为防密谈暴露,曾定下暗号:鞋跟轻磕三下为安,两短一长为“有变”。此人跟随他多年,行事谨慎,若非已有动作,绝不会冒险示警。
外界已有接应。
他缓缓躺下,手臂垫在脑后,不再焦虑。饭食更换,是信号;鞋底顿地,是回应。说明幕僚不仅收到了指令,且已开始行动,甚至可能已触碰到关键证据链。否则,狱中不可能出现反常优待。
那么,下一步该往哪儿走?
他重新梳理脉络。伪证能直达御前,背后必有重臣背书;举报者是礼部老吏,平日清廉,显然是精心挑选的“白手套”;指控内容涉及河东商贾避税,恰好是他昨日在朝堂提及屯田新政时,崔家旁敲侧击试探的领域。
环环相扣。
这不是临时起意,而是一场预谋已久的清洗。他若倒下,受益者不止一人。而只要找出谁最希望他闭嘴,真相自然浮现。
孙敬安?赵元朗余党?还是……那个始终藏在幕后的人?
他忽然想起李世民那句话:“你看似愚钝,却总在关键事上发挥作用。”
天子之言,既是赏识,也是警醒。
他早知自己被推至风口,却仍不得不接下这差事。
如今看来,这一纸任命,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筛选——谁能在这位置上活得久,谁才是真正可用之人。
而他,刚刚通过了忠诚测试,立刻就被送进了生死考场。
他不能慌。
真正的陷阱,往往藏在“自证清白”的冲动里。
一旦急于翻案,反而会暴露反击意图,让对手提前销毁证据、转移赃物、灭口证人。
他必须等。
等一个漏洞,等一次疏忽,等幕后之人因自以为胜券在握而露出马脚。
就在此时,他忆起一事——春社协理令。
那是程咬金亲自立下的临时公文,虽无正式职权,但在筹备期间具有协调兵部、工部的通行效力。更重要的是,它由老兵刻制,带有军籍编号,可作为跨部门调阅档案的凭证。
若幕僚能持此令前往匠作监,以“核验春社物资”为由调取原始验讫章记录……
就有机会撕开第一道口子。
他闭上眼,开始预演后续对峙逻辑:如何当庭质问验讫章缺失?谁有权伪造工部备案?哪些人最惧此事曝光?
心中有图,便不再慌乱。
他不再想着如何传递消息,而是思考如何应对提审。若对方拿出那份被篡改的账册,他该如何反击?若主审官一口咬定他受贿避税,他又该如何反诘?
答案只有一个:直指验讫章。
只要能逼问出“匠作监是否有验讫记录”,就能迫使对方承认或否认。若承认,则需出示工部备案;若否认,则等于自曝其短——没有验讫章的物料,如何通过礼部审核?
届时,矛头自然转向礼部经手之人。
而孙敬安,正是分管采买的员外郎。
他嘴角微扬。
这场局,表面是贪腐案,实则是权力洗牌。
他若倒下,孙敬安便可顺势接管春社善后,掌控河东商路,甚至借机攀附崔家。
可若他活下来,第一个要清算的,就是这颗棋子。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现在最危险的,不是坐牢,而是轻举妄动。
既然已有接应,便应信任部署,静待其成。贸然示意,反而打草惊蛇。
他于心中默立誓言:“若我能出此牢,必让构陷者跪地求饶。”
不为权位,不为荣宠,只为这天下不能由奸佞操弄是非。
他抬头望梁,霉斑蔓延如网,却似朝堂权斗之局。
而今他虽困于蛛网中央,但只要丝线未断,终有翻身之时。
他闭眼,再睁,眸光如刃。
门外,又是一阵脚步声逼近。
皮靴沉重,步伐急促,带着命令式的节奏。
他坐起身,拍去衣上草屑,整理袖口,将玉佩塞入怀中。
门开,禁军探头:“奉旨,提审预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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