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秦府门前刚停稳,程咬金便一把将秦怀道从车厢里拽了出来。酒坛子还在小厮怀里晃荡,他却已大步跨上台阶,嗓门震得门环直颤:“开门!老子请秦大人回家喝酒!”
门扉应声而开,老仆张伯躬身迎候,脸上不见半分惊异,仿佛早知这阵仗会来。秦怀道被推着进门,官服尚未换下,肩头还沾着太极殿外的尘灰,抬眼却见厅中案几已摆满热菜,炭炉煨着羊汤,香气扑鼻。
“你……提前安排的?”秦怀道扶着门框,语气无奈。
程咬金咧嘴一笑,拍开一坛酒封:“不然你以为我真凑巧撞上你下朝?你那点心思,老子看得透亮——今儿在殿上装傻充愣,回头就得憋出病来。”
秦怀道没再推辞,任由他扯到席间坐下。两人对饮三巡,程咬金忽然放下碗,盯着他道:“你今儿说‘不敢做主’,是真不想,还是不能?”
秦怀道夹菜的手顿了顿,笑道:“我要是真敢做主,还能在这儿喝你的酒?”
“放屁!”程咬金猛拍桌案,震得碗碟乱跳,“你那一套‘菜园子治军屯’的话,听着胡闹,可谁都知道你在点兵部的穴道!侯君集倒了,新尚书还没坐稳,你就把规矩立进河东去——这不是夺权是什么?”
秦怀道低头啜汤,不接话。
程咬金压低声音:“可越是这样,越有人盯你。你现在不是秦琼的儿子,也不是什么礼部员外郎,你是那帮人眼里插在中间的一根刺。拔不掉你,他们睡不着。”
秦怀道抬眼看他:“那你打算怎么办?抡斧子劈了他们?”
“有何不可?”程咬金瞪眼,“当年我在瓦岗寨,靠的就是这一招。谁惹我不痛快,先砍再说!”
秦怀道摇头:“你现在是鲁国公,不是山大王。”
“可在我心里,你还是那个跟我赌烤全羊输光裤子的秦二郎!”程咬金猛地站起,从怀中掏出一块木牌往桌上一摔,“看见没?这是我让屯田营老兵刻的‘春社协理令’,明日就押车进城。谁敢动你筹备的东西,老子亲自带人守在北坛门口!”
秦怀道望着那块歪歪扭扭刻着自己名字的牌子,半晌没说话。最后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谢了。”他说。
程咬金咧嘴大笑,又灌了一碗,醉意上头,拍着胸脯嚷道:“你要是哪天真想偷懒,跟我说一声,我立马替你递辞呈!就说秦某为国操劳过度,精神失常,需返乡养牛!”
秦怀道也笑了,可笑意未达眼底。
夜深后,程咬金被小厮搀走,府中重归寂静。秦怀道独自踱回书房,刚坐下,院外传来叩门声。
他亲自去开,门外站着魏征,衣袍微湿,发梢滴水,像是走了许久的夜路。
“这么晚,魏大人怎么来了?”
魏征不答,径直走入厅中,目光扫过案上未动的文书、角落里的折扇、墙上挂着的春社流程图。
“你今日在殿上,说‘不敢做主’,可是真心?”
秦怀道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回答。
魏征转身盯着他:“你每句话都像玩笑,可每句都被陛下当真;你越推脱,越被重用。旁人以为你运气好,可我知道,这不是运,是势——你已被推到非站不可的位置。”
秦怀道苦笑:“我若能躲,早就躲了。”
“可你躲不掉。”魏征声音冷峻,“树大招风,不在高低,在影子投到了谁脚下。如今两派相争,你不选边,便是第三边。第三边,最易被围剿。”
他顿了顿,语气稍缓:“我不是来劝你站队的。我是来问你——若有朝一日,圣心动摇,群臣攻讦,你拿什么自保?”
秦怀道沉默良久,才道:“我没有党羽,没有根基,连幕僚都是临时拼凑的。我能拿什么?”
“那就更要谨言慎行。”魏征盯着他,“莫让一句‘我只是想偷个懒’,成了别人攻你的刀柄。懒可以装,但不能真让人觉得你无志于事。否则,今日敬你是清流,明日就能骂你是尸位素餐。”
秦怀道点头:“我明白。”
“不,你还不明白。”魏征摇头,“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你可以不合群,但不能让人觉得你结党;你可以不表态,但不能让人觉得你在观望。你现在走的,是一条独木桥,脚下是深潭,两边是刀山。”
说完,他转身欲走。
秦怀道送至门口,忽听他又道:“春社账目,明日务必交。”
秦怀道一怔:“您是为了这事来的?”
魏征背对着他,声音淡漠:“我是为了你活着来。”
门关上了。
秦怀道站在廊下,夜风穿堂,吹得他袖口猎猎作响。他缓缓走回书房,坐在案前,提笔蘸墨,准备写那迟迟未动的春社文书。
可笔尖悬在纸上,始终落不下去。
他放下笔,拿起折扇,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一下,两下,三下。扇面油渍斑斑,像是永远洗不净的烙印。
窗外更鼓响起,三更天了。
他忽然想起程咬金那块粗糙的木牌,想起魏征湿透的衣角,想起太极殿上那一双双或试探或忌惮的眼睛。
他轻声道:“我就是想偷个懒啊……”
话音未落,院外脚步声起。
他抬头望去,一名幕僚匆匆进来,双手捧着一封密函:“二郎,北坛守卫传信——南巷路面昨夜被人泼水结冰,今日清晨有百姓滑倒受伤,现围堵官府索要说法。”
秦怀道握着折扇的手猛然收紧。
幕僚低声补充:“现场发现半截松木残片,与前次鼓架材质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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