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刚至,宫门铜环映着日光泛出青白。秦怀道立在阶下,袖中那枚裂开的芝麻酥与朱砂弧线薄纸贴着掌心,像一块烧红的铁。内侍引他入殿时低声问:“可要更衣?陛下今日着明黄。”
“不必。”他整了整月白锦袍领口,油渍还在第三颗盘扣旁,“我就是想偷个懒啊,可陛下偏不让我歇着。”
太极殿内无风,帷幕垂得严实。李世民端坐龙椅,并未如往常般含笑相迎,目光落在秦怀道身上,似在丈量一件久藏之物终于堪用。
“你来了。”
“臣奉召而至。”
“赵元朗伏法,北坛无恙。”李世民缓缓开口,“你说,背后还有人?”
秦怀道垂首:“臣查到礼部员外郎孙敬安经手入库,其余……不敢妄断。”
“不敢?”李世民轻笑一声,“朕记得你昨夜巡检鼓架,连虫蛀木芯里的血蚕丝都能抠出来,如今倒说‘不敢’?”
“那是物件会说话。”秦怀道低声道,“人的心思,臣不敢替陛下猜。”
“好一个‘物件会说话’。”李世民站起身,踱至阶前,“你查的是木头,朕看的是人心。赵元朗不过刀尖,真正握刀的,未必只想坏你一场典礼。”
秦怀道心头一震。
李世民忽然抬手,宦官捧旨而出。
“秦怀道听封:即日起授礼部员外郎,兼领春官属司议礼事务。凡国家大典、外使朝觐,皆可列席参议,具名奏事。”
圣旨落音,殿内静得能听见帛书卷轴收拢的轻响。
秦怀道跪地接旨,指尖触到丝绸表面微糙的织纹。他本以为揭了赵元朗便算收场,却没料到一脚踏进中枢门槛——从前是误打误撞被推上前台,如今却是明诏加身,再无退路。
“谢陛下隆恩。”他低头,声音平稳,掌心却已沁出汗意。
李世民俯视着他:“你可知为何选你?”
“臣愚钝。”
“正因愚钝。”李世民转身回座,“别人做事,总想着立功、结党、扬名。你呢?装病、打瞌睡、讲笑话,可每逢大事,偏偏桩桩件件都落在点上。春社若塌,伤的是国体;若你不查,埋下的便是边衅祸根。”
秦怀道沉默。
他知道真相有多荒诞——他从未想查案,只是怕麻烦才追源头;他不想救典礼,只因讨厌被人算计。可这些念头不能说出口,一旦坦白,便是“欺君”。
“从今往后,你不再是秦府次子,也不是什么‘侥幸脱险’的贵公子。”李世民语气沉定,“你是礼部员外郎,是朕信得过的人。”
话音落下,秦怀道感到肩头一沉,仿佛有无形冠冕压下。
他原以为自己是个躲事高手,结果越躲越被当成主心骨;他只想混日子,可每次“躺平”都被解读成深谋远虑。这已不是倒霉或幸运,而是某种因果律级别的错位——他越是无意建功,功劳越是堆叠如山。
“臣……遵旨。”
李世民挥袖:“去吧。明日早朝,该你署名的第一份礼单,已在案上。”
秦怀道退出大殿,脚步落在金砖上无声。日头高悬,照得宫墙雪亮,他却觉得背脊发凉。
马车候在宫门外,幕僚早已等候多时。见他出来,忙掀帘问道:“可是升迁?”
“嗯。”秦怀道跨上车辕,将圣旨塞进怀里,“礼部员外郎。”
幕僚眼睛一亮:“恭喜大人!从此位列清流,参议朝政!”
秦怀道靠进车厢,折扇从袖中滑出,垫在后颈。他望着车顶粗麻布衬里,苦笑:“以前是躲事儿怕升官,现在是升了官更躲不了事儿。”
车轮启动,碾过青石路面。街市渐近,百姓见仪仗上挂起“礼部员外郎”匾额,纷纷驻足称颂。
“瞧见没?秦公子又升了!”
“忠勤体国,实至名归啊!”
“听说北坛那场风波,全靠他力挽狂澜!”
秦怀道掀起帘角,听着外面喧声,手指无意识摩挲袖中那张朱砂弧线纸片。他们夸他力挽狂澜,可他明明只想省点力气;他们赞他忠勤体国,可他连春社流程都是现学的。
荣耀之下,全是谎言。
但他不能拆穿。
一旦承认自己不过是误打误撞、能躲就躲的懒人,所有信任都将崩塌。李世民之所以用他,正是因为看不出野心——一个整天喊着“我就想偷个懒”的人,怎会结党营私?怎会觊觎权位?
所以他必须继续演下去。
演一个本该如此的良臣。
幕僚见他久不言语,低声问:“大人接下来如何应对?”
“不应对。”秦怀道闭眼,“从今日起,咱们不是在避祸,是在演戏——一场让所有人都相信‘秦怀道本就该如此’的大戏。”
车行至东街,日影西斜。暮色染上坊门匾额,映出“秦府”二字。
他忽然想起昨夜书房翻出的《贞观八年行事历》,那页上的三角刻痕与孙敬安笔迹相似。八年前就有人埋线,而如今赵元朗成了弃子,幕后之人仍未现身。
李世民给他这份任命,是真的信任,还是借他当饵?
那张朱砂弧线,像钩,也像月牙。
它不是命令,是试探。
秦怀道睁开眼,手指收紧,将纸片攥成一团。
车轮碾过一道接缝,车身轻晃。他伸手扶住壁板,另一手仍按在怀中圣旨上。
远处秦府大门已清晰可见,灯笼高挂,仆役列迎。
他却没有丝毫归家的轻松。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可以装病推责、随口胡言的秦二公子。
他是礼部员外郎秦怀道,皇帝亲授,百官瞩目,一举一动皆系朝堂风云。
车帘随风掀起一角,他看见自己映在窗纸上的影子——挺直了腰背,面容肃然,竟真有了几分大臣模样。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副姿态是装的。
就像那句口头禅,早已变了味。
他低声自语,几不可闻:“我就是想偷个懒啊……”
话音未落,车轮陷进一处坑洼,车身猛地一颠。
他怀中的圣旨滑出半截,角边沾上了车板上的尘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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