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怀道把那页纸轻轻放回案上,指尖在烛火下搓了搓,仿佛要捻掉什么看不见的脏东西。他没再点灯,也没动身,只是坐在那儿,像一尊刚被人从供桌上请下来的泥胎。
但眼神已经变了。
刚才那句“既然你们想玩文斗”,不是气话,是战书。
他起身走到墙角柜子前,拉开最底层抽屉,翻出一本账簿模样的册子,封皮写着《西市鱼价月录》,实则是个空壳。他撕下三张内页,分别写下三行字:
“查流言,不动声色。”
“采买为掩,茶肆为眼。”
“三日一报,分类归档。”
写完,他吹了口气,把纸片折成小方块,塞进三个不同颜色的布袋里,挂在书房铜钩上。
不多时,幕僚甲轻步进来,一眼就看见那三个布袋,眉头微动,却没多问。他知道这是秦府新立的“暗语制”——红袋令起,蓝袋令行,黄袋令止。如今三袋齐挂,意思是:全速推进,但不得张扬。
“公子。”幕僚甲低声,“人手已备妥。账房老周明日去东市采墨,厨房阿六要去西市批肉,都会顺路记些闲话回来。另有两个小厮扮作游学书童,在国子监外茶摊听讲经,实则专录对公子的议论。”
秦怀道点点头:“记住,别急着抓谁说的,先看谁最先说的。重点盯三类:最早冒头的、说得最具体的、荒唐得离谱的。尤其是提到‘私塾撕作业’这条的,给我扒出来是谁第一个往外传的。”
幕僚甲应下,正要退下,秦怀道又补了一句:“还有,让他们留意说话人的笔迹。要是有人当场写条子、抄段子,务必想办法弄到一张。”
“公子是要比对笔迹?”
“不。”秦怀道摇头,“我是要看他写的时候手抖不抖。编谎的人,写关键句子总会慢半拍。”
幕僚甲心头一凛,低头退出。
三日后,黄昏未尽,幕僚甲再度入室,手中捧着厚厚一叠纸,封面题着《流言汇录·初稿》。
秦怀道正在啃芝麻饼,腮帮子鼓得像仓鼠,见状也不急,咽下最后一口才接过册子。
翻开第一页,便是分类统计:
-传播地点:西市十三处,东市九处,国子监周边七处,其余散见坊巷。
-提及“不通文墨”者二十八条,其中十七条称其“幼年失学”,九条直指“魂魄不全”。
-而关于“私塾撕同窗作业”一事,竟有九条记录,措辞惊人一致:“彼时秦二郎怒而夺卷,撕之掷地,口中大呼‘汝父不过一卒耳!’”
秦怀道眯起眼:“这话说得倒挺像那么回事,连台词都配上了?谁家私塾老师记账这么详细?”
幕僚甲道:“更奇怪的是,这九条流言所用纸张,皆为市井小报裁边,大小不一,但墨色偏淡,显是同一砚台所出。且……每张纸上,‘撕毁同窗作业’一句旁,都有一个极小的墨点,位置几乎相同。”
秦怀道立刻取来放大镜——其实是他从现代带过来的老花镜片,镶在铜框里凑合用。
果然,那墨点并非污渍,而是笔尖顿挫时留下的回钩,像是写字之人突然卡壳,不知该不该这么写,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落笔。
“有意思。”秦怀道笑了,“他在编故事,但还得装熟。写到这句时心虚,怕露馅,所以停顿。可越是怕,越留下破绽。”
幕僚乙这时也到了,附和道:“我们还查了传播路径。这九条谣言,并非由一人散播四方,而是分属九个不同茶肆,彼此无交集。但时间上,集中在两日内爆发,前后不超过半个时辰。显然是有人提前写好,分发多人同时放出。”
秦怀道手指敲着桌面:“组织严密,资金充足,还能调动多个市井嘴舌同步行动……这不是街头混混干得出来的。背后一定有文吏操盘,甚至可能用了官府誊抄的旧纸。”
他忽然抬头:“最近有没有听说哪个落第书生突然有钱请客喝酒?或者哪位散吏辞了差事却买了新袍子?”
幕僚乙摇头:“尚未掌握此类线索。”
秦怀道不恼,反而笑:“不急。他们既然敢编,就一定会再编。只要再出现一条带墨钩的纸片,咱们就能顺藤摸瓜。”
他合上册子,忽然问:“你们说,为什么偏偏挑‘撕作业’这种事?既不算太恶毒,又足够具体,容易让人信。”
幕僚甲试探道:“或许……真有其事?”
“放屁。”秦怀道翻白眼,“我穿来才几天?前世我在公司改PPT都没撕过同事文件,会为了小学语文作业动手?”
幕僚乙赶紧补救:“属下以为,此事刻意选了一个‘似是而非’的节点。既不能完全捏造——否则没人信;也不能完全真实——否则难控口径。于是挑了个谁也无法验证的童年旧事,添油加醋。”
秦怀道点头:“聪明。但正因为聪明,反而暴露了动机——这不是普通嫉妒,是冲着毁我名声来的政治黑手。”
他站起身,在屋里踱了几步,忽然停下。
“侯君集。”
两个幕僚同时一震。
“兵部尚书,紫袍常客,最爱在朝上阴阳怪气说我‘不务正业’。”秦怀道冷笑,“上次我烧账本,他说我沽名钓誉;这次我被骂蠢货,他肯定在背后偷笑。可笑的是,他越贬我,陛下越觉得我‘大智若愚’,赏得越多。”
幕僚甲小心翼翼:“若真是他……咱们查他府上的人,恐有风险。”
“当然有风险。”秦怀道坐回椅子,翘起腿,“所以我不会让他知道我在查他。”
他抽出一张空白纸,提笔写道:
“查近三个月内,曾为侯府抄录文书的散吏五人名单。重点关注是否近期频繁出入市井书铺、茶馆,或有售卖旧稿、代写书信之举。若有,立即记录其接触对象。”
写完,他吹干墨迹,折好递出:“交给张伯,让他找西市老陶——就是那个说书人,让他帮忙打听,有没有人拿‘秦二郎秘闻’换过酒钱。”
幕僚乙迟疑:“万一打草惊蛇?”
“不会。”秦怀道咧嘴一笑,“草本来就不睡,蛇才最怕惊。”
他靠回椅背,手里转着折扇,眼神却沉了下来。
“我现在不出门,不见客,连羊肉汤都不喝。我要让他们以为我被打趴下了,缩在屋里哭爹喊娘。等他们放松警惕,开始数赚了多少黑钱的时候——”
他扇子一合,敲在掌心。
“我就让他们知道,什么叫‘躺着也能反杀’。”
夜深,烛火将熄。
幕僚甲、幕僚乙悄然退下。
秦怀道独自留在书房,手中捏着那张带墨钩的流言纸,反复摩挲。
窗外传来更鼓声,三更已过。
他忽然将纸凑近烛焰,边缘瞬间焦黄卷曲,但他没有松手。
火光映在他脸上,明灭不定。
就在火焰即将吞噬整张纸的刹那,他猛地一抖手腕,火苗熄灭,只剩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他盯着残纸一角未燃尽的字迹——“同窗作业”。
嘴角缓缓扬起。
屋外,一片寂静。
屋内,他伸手拉开书案暗格,取出一枚玉佩碎片,轻轻放在纸上。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