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静静流淌在云家小院，却洗不去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与惶恐。
茅屋内，油灯将灭未灭，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摇曳而扭曲的影子，映照着众人惶惑不安的心绪。
云老汉佝偻着背，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旧木凳上，双手深深插进花白干枯的头发里。白日里那骇人的一幕——嘶嘶吐信的蛇群、阴冷滑腻的触感、还有那个妖异俊美却令人胆寒的蛇郞——如同梦魇般在他脑海里反复上演。他的喉咙中发出压抑的、近乎呜咽的叹息，每一声都沉甸甸地砸在三个女儿的心上。
大姐云瑶紧紧靠着土墙，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却已是家里最好看的碎花布衫，此刻被她用手绞得不成样子。她的身体微微发抖，源于骨髓里渗出的恐惧。一想到父亲转述的那个“报恩”方式，她就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和恐惧。嫁给一个蛇妖？住进那阴森恐怖的蛇窟？光是想象，就让她头皮发麻。不，绝对不行！她云瑶虽生在贫寒农家，却也自幼心比天高，偷偷羡慕着话本里那些嫁入高门大户、享尽荣华富贵的女子，怎能就此断送一生，与蛇妖为伍？她的指尖用力掐进掌心，剧烈的抗拒写满了她姣好却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庞。
二姐云欢则瘫坐在母亲病榻旁的矮凳上，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往下落。她小声地、不断地啜泣着，用袖子抹着眼泪，眼睛早已红肿得像两颗桃子。“爹……娘……呜呜……我怕……我好怕那些蛇……我不要去……”她的哭诉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助和孩童般的惊恐。
小女儿云芷，静静地站在离油灯稍远的阴影里。她穿着一件同样陈旧但干净的淡青色布裙，身形纤细。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双手无意识地紧紧交握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的心跳得很快，父亲的叹息，姐姐们的恐惧和拒绝，母亲病榻上虽已平稳却依旧虚弱的呼吸，像一根根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在她的心上。她回想起三日前，父亲带回血红花时那恍如隔世的模样，还有父亲口中那白蛇所化的男子超凡的气度和承诺。恐惧，她自然是有的，但比起恐惧，另一种更沉重的情愫压在她的心头——那是感恩，是责任。
良久，云老汉终于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布满血丝，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瑶儿，欢儿，芷儿……爹……爹知道这事……是难为你们了……”他哽咽了一下，脸上是深深的羞愧和无力，“可那蛇郞……他的话，我也告诉你们了。若不应允，莫说我这把老骨头要填了蛇腹，只怕……只怕整个云家村都要遭殃啊！那个蛇妖……他法力高深，我们……我们惹不起啊……”
“惹不起就要把女儿推出去送死吗？！”云瑶猛地抬起头，声音尖利，带着哭腔和压抑不住的愤怒，“爹！那是蛇妖！是冷血畜生！谁知道他娶妻是为了什么？我嫁过去，还能有活路吗？您就忍心眼睁睁看着女儿去死？！”她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
“大姐……”云芷轻声开口，想劝慰一下。
“你别说话！”云瑶猛地瞪向她，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迁怒的情绪，“凭什么？凭什么爹闯的祸，要我们拿终身去赔？爹，您要是逼我，我……我现在就撞死在家里！”她说着，竟真的作势要往墙上撞。
“瑶儿！”云老汉惊得猛地站起，却又腿脚一软，踉跄了一下。云欢吓得尖叫一声，扑过去死死抱住云瑶的腰：“大姐！不要啊！呜呜……”
屋内顿时乱作一团。病榻上的云母似乎被惊动，发出一阵急促的咳嗽声。
云芷赶紧上前，轻拍母亲的后背，为她顺气，眼中满是心疼和焦虑。
“造孽啊……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走进那莲花山深处……”云老汉老泪纵横，捶打着自己的胸膛。
混乱中，云芷看着眼前的一切：父亲的自责绝望，大姐的激烈抗拒，二姐的崩溃无助，母亲虽好转却仍未痊愈的病体……这个家，刚刚看到一丝曙光，却又陷入了更深的泥潭。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沙沙”声。
声音很轻，但在死寂的夜里和屋内压抑的气氛中，却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屋内的哭闹声、哀叹声瞬间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连最激动的云瑶也僵住了动作，眼中猛地涌上极致恐惧，死死地盯着那扇薄薄的木门。
云老汉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挪到门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谁……谁在外面？”
没有回答。
只有那“沙沙”声再次响起，更近了一些。仿佛有什么柔软而沉重的东西，正缓慢地滑过屋外的泥地。
云欢吓得浑身抖如筛糠，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云瑶也屏住了呼吸，后背紧紧贴着墙壁。
云芷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识地挪动脚步，挡在了母亲的病榻前。
云老汉颤抖着手，透过门板上的一道裂缝，向外窥视。
月光下，一条碗口粗细、通体黝黑发亮、唯有额心一点腥红的巨蛇，正盘踞在院子里！蛇首微微昂起，冰冷的竖瞳毫无感情地、直勾勾地盯着那扇破木门！而在黑蛇的身后，影影绰绰，不知还有多少蛇影在蠕动游弋！
云老汉知道，这些蛇都是蛇郞派来监视他家的。
它们没有攻击，也没有嘶鸣，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无声地施加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这是在提醒，也是在警告。
云老汉猛地后退一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浑身冷汗涔涔，用手指着门外，眼中是彻底的骇然和绝望。
“啊——！”云欢终于崩溃，发出一声短促尖叫，竟直接吓晕过去。
云瑶也软软地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所有的泼辣和愤怒被绝对的力量差距和恐怖景象碾得粉碎，只剩下最原始的战栗。
云芷快步上前，扶起晕倒的二姐，掐她的人中，目光却飘向门外。恐惧同样攥紧了她的心脏，但一种冰冷的、近乎绝望的明悟也在她心中升起。
避不开了。
蛇郞的条件，必须得到满足。
父亲不能死，这个家不能散，母亲还需要彻底的休养……
云欢悠悠转醒，醒来后只是无声地流泪。
屋内再次陷入死寂，空气黏稠得令人窒息。门外的“沙沙”声不知何时停止了，但那种被无数双冰冷眼睛窥视的感觉，却丝毫未减。
时间一点点流逝。
终于，云老汉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最后的挣扎：“瑶儿……你是大姐……你……”
云瑶猛地一颤，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充满了惊恐和极度不情愿的抗拒：“爹！您真的要我死吗？！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她说着，竟真的四下寻找，抓起桌上一把钝锈小刀，颤抖着比划着自己的脖颈。
“放下！瑶儿你放下！”云老汉急火攻心。
云欢只是哭，拼命摇头：“我不行……爹，我不行的……我怕蛇……我会吓死的……”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彻底熄灭。
云老汉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最后变成一片死灰。他颓然地低下头，不再看任何一个女儿，仿佛认命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顶点。
一直沉默的云芷，轻轻地将怀中的二姐扶稳，让她靠在墙边。然后，她站起身。
动作很轻，却异常坚定。
她走到父亲面前，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纤细却挺直的背影。
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还带着一丝少女的稚嫩和颤抖，却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茅屋里：
“爹。”
云老汉茫然地抬起头。
云瑶和云欢也止住了哭声，愕然地看向她。
云芷的眼眶红了，晶莹的泪珠在里面滚动，却倔强地没有落下。她看着父亲，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别逼大姐和二姐了。”
“我嫁。”
短短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小小的茅屋之中。
云老汉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芷……芷儿？你……你说什么？”
云瑶和云欢也彻底愣住了。
云芷的泪水终于滑落：“我说，我嫁。我替爹爹，履行诺言。”
“你疯了！”云瑶失声叫道，“那是蛇妖！不是人！你会没命的！”
云芷转向大姐，泪眼朦胧，却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我知道，大姐。可是，爹爹不能有事。这个家不能散。娘……还需要安养。”她看向病榻上的母亲，眼神温柔而悲伤，“既然承诺，就当遵守。白蛇仙长救爹娘性命于先，我们不可失信于后。我……我愿意。”
她的话语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最朴实无华的责任和信诺，却沉重得让云老汉心如刀割。
云欢呆呆地看着妹妹：“芷儿……你不怕吗？”
“怕。”云芷诚实地点点头，泪水流得更凶，“我怕极了。可是，怕有用吗？”她重新看向父亲，“爹，答应他吧。告诉那位蛇郞，云家的小女儿，愿遵诺言。”
云老汉看着小女儿那尚带稚气却写满坚毅的脸庞，巨大的愧疚和心疼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猛地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芷儿！爹对不起你！爹该死啊！”
“爹，别这样。”云芷上前拉住父亲自残的手，声音哽咽，“养育之恩，女儿正不知如何报答。这是我自愿的。”
就在这时，门外那令人窒息的“沙沙”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不再是缓慢的滑行，而是逐渐远去的声音。
仿佛得到了他们想要的答案，那些冰冷的监视者，悄然退去了。
院外的压迫感随之消失。
屋内的众人，却久久无法回神。
云芷站在原地，听着那远去的蛇行声，她知道，自己的命运，从这一刻起，已经彻底改变。恐惧依旧存在，但一种奇异的、认命般的平静，缓缓笼罩了她。她抬手，轻轻擦去脸上的泪水，目光望向门外无边的黑夜，仿佛要穿透重重山峦，看到那座莲花山深处，看到那个救父救母、与她定下姻缘的……蛇郎。
烛火跳动了一下，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孤独，却透着一股柔韧的力量。
夜，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