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东海布衣与广川硕儒
汉武帝建元初年,长安未央宫的廊柱上还刻着窦太后推崇的《道德经》章句,朝堂议事时,大臣们仍习惯性以“黄老言”开篇。
彼时的儒术,尚是民间私学里的“边缘之学”。
而东海郡薛县的盐碱地旁,四十余岁的公孙弘正赶着半瘦的猪群,粗麻布衫上结着盐霜与猪粪,手里却攥着片磨旧的竹简。
这个早年因家贫被继母逐出门庭、靠放猪维生的汉子,前几日路过乡学,听见胡毋生讲授《春秋?公羊传》中“大一统”之语,竟立在窗下听了半日,直到暮色漫过田埂。
当晚,他卖掉半群猪,换得一捆竹简、一方残墨,在猪圈旁搭起矮棚,就着月光抄录经文。竹简边缘被他的指腹磨得发亮,竟似要把半生困顿都刻进字里。
同一时刻,广川郡(今河北景县)的董氏书斋内,烛火彻夜未熄。董仲舒正伏在案上批注《公羊春秋》,案边堆着的简牍高过膝头。
父亲为让他专心治学,曾在书斋外修了座栽满桃杏的花园,可他自束发受书以来,三年未曾踏入园中半步。
有次仆人端来粟饭与酱菜,他目光黏在简牍上,竟错把砚台里的墨汁当酱,蘸着饭粒送进嘴里,嚼了半晌才喃喃道:“今日酱味怎这般涩?”
这般痴迷,让他二十岁便成了郡中“儒宗”,门下弟子多到需“次相授业”——先由亲传弟子讲经,再由弟子之弟子复述,许多求学者终其一生,也只远远见过他伏案著述的背影。
02贤良对策
建元元年,汉武帝初登大宝,欲挣脱窦太后的黄老桎梏,下旨“举贤良文学之士”。
公孙弘攥着地方官举荐的文书,踩着寒霜踏上西行之路。
彼时窦太后虽退居长乐宫,却仍掌控朝政,朝堂上的御史大夫赵绾、郎中令王臧因推崇儒术被罢官,儒派正处于低谷。
公孙弘在对策中直言“仁政当先减赋”,虽凭扎实的经学功底被擢为博士,却在出使匈奴时,如实汇报“匈奴兵强马壮,未可轻伐”。
这番话戳破了武帝“开疆拓土”的急切心思,也引来了黄老派大臣“妄议兵事”的弹劾。
没过三月,公孙弘便托病辞官,揣着博士印信回到东海,重新拿起赶猪的鞭子,只是棚里的竹简,比往年又多了几捆。
这一退,便是十年。元光元年,窦太后病逝,武帝终于得以推行“崇儒”之志,再次下诏举贤良。六十岁的公孙弘鬓发已白,却仍被郡县举荐。
这次他改了对策策略:开篇引《春秋》“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既守儒者本分,又暗合武帝“强化君权”的需求;继而提出“因能授官,赏罚分明”,建议裁撤冗余官吏、减轻徭役——这般“务实儒术”,让武帝在百余份对策中反复翻看他的卷子,最终朱笔圈定“第一”。
入宫觐见时,公孙弘身着洗得发白的儒服,举止却从容不迫,武帝望着他虽苍老却清亮的眼睛,叹道:“昔年吕尚七十遇文王,今公六十辅朕,真儒者之器也!”当即任命他为左内史,掌京畿之地的民政。
董仲舒正是在此次对策中,留下了“天人三策”的千古绝唱。当武帝问“大道之要,至论之极”时,他伏地叩首,声音穿透朝堂:“臣闻天之所大奉使之王者,必有非人力所能致而自至者,此受命之符也。”
先是提出“天人感应”——君主若施暴政,上天便会以灾异警示;再言“大一统”,直言“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最后建议“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
这番话如惊雷滚过朝堂,黄老派大臣脸色骤变,武帝却抚着御案沉吟良久,虽未立刻下诏“罢黜百家”,却将他留任为江都相,派去辅佐素有“勇力”之名、曾暗怀反心的易王刘非,这既是重用,亦是考验。
03不同的儒者担当
公孙弘在左内史任上,直面的是京畿豪强兼并土地的沉疴。当时长安周边的豪强,如平阳侯府家奴,竟占了渭水沿岸千亩良田,流民只能在盐碱地掘草根为食。
公孙弘没有直言弹劾,而是引《春秋?哀公十二年》“用田赋”之典,奏请武帝推行“限田令”:“诸侯王公列侯,名田皆无过三十顷;富商大贾,毋得占田过十顷。”
他还亲自带人丈量豪强土地,将数据逐一呈给武帝。既未直接冲撞权贵,又让武帝看清了民生疾苦。
最终,武帝虽未彻底推行“限田令”,却下令“迁豪强于茂陵”,缓解了京畿矛盾。
元朔五年,武帝力排众议,打破“非列侯不得为相”的汉家旧制,任命公孙弘为丞相,还封他为平津侯。
这位从猪棚里走出的儒者,成了汉代首位“布衣丞相”。
他任相后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奏请设立“博士弟子员”制度:“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复其身;太常择民年十八已上,仪状端正者,补博士弟子。”
这一制度,让儒术从民间私学变为官方教育。博士弟子经考核合格者,可任郎中、文学掌故等职,无数寒门子弟自此有了“读书入仕”的通道。
后来这一制度不断完善,弟子数从五十人增至数百人,成为后世科举制的雏形。
只是公孙弘的“务实”,常被视为“曲谏”。
一次武帝欲修“柏梁台”,需耗费百万钱,公孙弘先叩首称“台成可显大汉威仪”,继而话锋一转:“今关中饥民尚多,修台需征民夫十万,耗粮三百万石,恐民有怨。”
武帝听罢,默然良久,终是罢了修台之议。这般“先顺后谏”,让董仲舒颇为不齿,曾在私下对弟子说:“弘以儒术阿谀君主,失孔门‘直道’之训。”
可公孙弘却对人言:“朝堂非书斋,直言虽易,却难成事。若因言获罪,何谈推行儒术?”
董仲舒在江都相任上,走的却是“刚直行道”的路。易王刘非见他来赴任,故意设宴问:“昔者吴王濞反,以‘清君侧’为名,公以为何如?”这话暗藏杀机,若答得不妥,便会被扣上“谋逆”的罪名。
董仲舒却端起酒盏,从容道:“《春秋》之义,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吴王濞背主谋逆,虽有借口,终是乱臣贼子。诸侯当守藩屏之责,岂敢窥伺神器?”
刘非听罢,手中的酒盏晃了晃,终是不敢再提反事。此后董仲舒在江都推行“仁政”,劝农桑、兴学校,竟让素来难治的江都郡“路不拾遗”。
可这般刚直,终究引来了忌惮。公孙弘任御史大夫后,见董仲舒在郡中声望日隆,且常直言批评朝政,怕他入朝后动摇自己推行的“务实儒术”,便向武帝奏请:“胶西王刘端素好儒学,董仲舒乃当世儒宗,可任胶西相,辅王治学。”
武帝不知其中缘由,欣然准奏。可胶西王刘端是出了名的暴君,此前三任国相皆被他构陷致死。
董仲舒到任后,仍以《春秋》为治郡准则,刘端虽恨他“多管闲事”,却因他“天下儒宗”的声望,不敢轻易加害。
董仲舒在胶西待了三年,见刘端日益暴虐,深知久居必祸,便以“老病”为由辞官,回到广川老宅。
退隐后的董仲舒,将半生所学倾注于《春秋繁露》。这部著作共十七卷、八十二篇,在《基义》篇中提出“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三纲”之说,在《举贤良对策》中完善“仁、义、礼、智、信”的“五常”之道,首次将儒家伦理与阴阳五行学说结合,构建起“天人合一”的哲学体系。
儒术自此不再是单纯的“治国之术”,而成为统摄宇宙、社会、人伦的“正统思想”。
即便闭门著述,他仍影响着朝堂:武帝每逢重大决策,如是否征伐大宛、是否修改历法,都会派使者带着锦帛,到广川询问他的意见。
只是董仲舒的“直言”本性难改。元狩元年,辽东高庙失火,他认为这是“上天警示武帝穷兵黩武”,便写下《灾异之记》,直言“今陛下征匈奴、伐南越,民力耗竭,故天示灾”。
此文被主父偃所得,献予武帝。武帝震怒,召集群臣议罪,险些将他判处死刑。虽最终因“儒宗声望”免死,董仲舒却自此闭口不谈“天人感应”,只在书斋中修订《春秋繁露》,将未竟的思想,都刻进了竹简深处。
04双星辉映
元狩二年冬,公孙弘病逝于丞相任上。临终前,他强撑着病体,写下最后一道奏疏,恳请武帝“罢盐铁专卖之法,宽流民赋税,使民得安其业”。
武帝捧着奏疏,见字迹已显颤抖,却仍一笔一画写着“民为邦本”,不禁动容,虽未彻底废除盐铁专卖,却下令“减盐价什二,流民归乡者免租三年”。
公孙弘死后,武帝追赠他为“平津献侯”,还特意将他的故乡薛县改为“平津县”。这位布衣丞相,终以儒术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改变了儒术的命运。
董仲舒则在元封元年寿终正寝。他死后,弟子们将他的著述与对策汇编成《董子文集》,与《春秋繁露》一同流传后世。
东汉班固在《汉书》中评价他:“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学校之官,州郡举茂才孝廉,皆自仲舒发之。”
而他提出的“大一统”思想,更是成为后世王朝维护国家统一的精神内核。从汉宣帝“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到唐太宗“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皆可见董仲舒儒术的影子。
这两位儒者,恰似汉武朝的“双星”:公孙弘如“匠人”,以务实的手腕为儒术搭建起“官方教育 官僚体系”的制度框架,让儒术从“私学”走向“国教”;董仲舒如“哲思者”,以深邃的思考为儒术构建起“天人合一 伦理纲常”的理论根基,让儒术从“一家之言”升为“正统之道”。没有公孙弘的制度推动,董仲舒的理论或许只会停留在书斋;没有董仲舒的理论建构,公孙弘推行的儒术或许只是空洞的政治口号。
当汉武帝晚年在轮台下诏“罪己”,承认“穷兵黩武”之过时;当汉宣帝派使者到广川祭祀董仲舒,称其“功在社稷”时;当后世的科举考生捧着儒家经典,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奋斗时,人们或许会想起,两千多年前,那个赶着猪群读《春秋》的布衣,与那个三年不窥园的儒者,曾以不同的方式,为中国文化埋下了“儒道正统”的种子,而这颗种子,终长成了支撑中华文明两千年的精神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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