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时已是戌时，长安的夜空被乌云压得极低，连星月都藏得不见踪影，唯有街边的灯笼泛着昏黄的光，在风里摇摇晃晃，将地面的积水映得碎成一片光斑。钟灵坐在马车里，怀里抱着父亲的金印，指尖反复摩挲着印面上“馗族圣君”四个字，玉色的指甲因用力而泛白——方才在废寺，白璃魂体消散前的温度还残留在掌心，那缕钻进她经脉的绿光，此刻正顺着血管缓缓流动，像团微弱的萤火，暖着她发冷的指尖。
“还在想白璃？”钟馗掀开车帘，冷风卷着雨丝扑进来，他连忙将帘子拉严实，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刚买的糖糕，“西市张记的，你小时候最爱吃的桂花味，趁热吃。”
钟灵接过糖糕，咬了一小口，甜香混着桂花的气息在舌尖散开，眼眶却突然红了。三百年前，母亲也是这样，每次从乱葬岗回来，都会变戏法似的摸出块糖糕，说“灵灵乖，吃完糖糕就不怕黑了”。如今糖糕还是当年的味道，可母亲不在了，连拼了命保护她的白璃，也只能以魂体的形式留在她体内。
“哥，白姐姐说，玄真子的弱点在胸口。”她咽下糖糕，声音带着哽咽，“那是他当年抢父亲馗火的地方，是不是只要我们击中那里，就能打败他？”
钟馗沉默着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斩妖剑。剑鞘上的馗纹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光，昨夜被瘴气侵蚀的黑色纹路虽淡了些，却像道疤痕似的印在上面——玄真子的力量远比他想象的更强，尤其是控制人心的手段，若不是白璃舍命相护，今日在废寺，他恐怕早已被妹妹手中的金印重伤。
马车刚停在府门前，孙乙就顶着雨跑了过来，蓑衣上的水珠顺着衣角往下淌，脸色比夜色还要沉：“大人，城南出事了！半个时辰前，那边突然起了黑雾，街上的人跑的跑、躲的躲，还有几个商贩没来得及逃，被黑雾卷走了，赵甲已经带着人去守着了！”
钟馗的心猛地一沉，抓起斩妖剑就往马下跳，钟灵也跟着起身，怀里的金印突然发烫，印面泛着淡淡的金光，指向城南的方向：“哥，金印在动，那边的瘴气比西市还重！”
两人冒着雨往城南赶，刚拐过街角，就见远处的天空被黑雾染成了墨色，黑雾中裹着无数模糊的人影，像是有上百个亡魂被绑在半空，凄厉的哭声顺着风飘过来，刺得人耳膜发疼。街边的店铺门窗紧闭，门板上贴着的镇邪符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却拦不住从门缝里钻出来的黑气，那些黑气落在地上，竟在青石板上腐蚀出一个个细小的坑。
“大人！这边！”赵甲举着灯笼跑过来，灯笼的光线下，他的脸白得像纸，“黑雾里有株黑莲，已经半开了，那些被卷走的人，魂体都被吸在花瓣上！”
钟馗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黑雾的中心，一株一人高的黑莲正缓缓舒展花瓣，墨色的花瓣上沾着亮晶晶的魂血，每片花瓣都裹着个半透明的魂体——有卖菜的老农，有穿绸衫的商人，还有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魂体上的黑气正一点点吞噬着他们的轮廓，像是要将他们彻底融成瘴气的一部分。
“不能让它全开！”钟馗握紧斩妖剑，剑身瞬间泛起银光，“赵甲，你带阴兵守住外围，别让百姓靠近；孙乙，跟我进去，尽量把魂体救出来！”
“哥，我也去！”钟灵抓住他的胳膊，怀里的金印烫得厉害，“金印能感应魂体，我能帮你找到被裹在最里面的人！”
钟馗看着她眼底的坚定，终究没拒绝——此刻多一个人，就多一分救回亡魂的希望。他将腰间的护身符塞到她手里，又摸出那株忘忧草，用布条缠在她手腕上：“草叶发光就往后退，别逞强。”
三人刚冲进黑雾，就被一股刺骨的寒意裹住，像是掉进了冰窟。黑气顺着衣领往骨子里钻，钟馗立刻催动魂力，周身泛起淡淡的金光，将黑气逼退几分。斩妖剑挥出，剑气劈开面前的黑雾，露出一条通道，通道两侧的黑气里，隐约能看见无数双怨毒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们。
“在那边！”钟灵突然指向黑莲的左侧，金印的光芒变得刺眼，“有个老妇人的魂体快散了！”
钟馗顺着她指的方向跑去，只见一片花瓣上，一个白发老妪的魂体正变得透明，黑气像藤蔓似的缠在她身上，顺着她的七窍往里钻。他举起斩妖剑，刚要挥出剑气斩断黑气，那花瓣突然猛地合拢，将老妪的魂体裹在里面，花瓣上的魂血瞬间变得浓稠，像是在加速吞噬魂体。
“糟了！”钟馗心里咯噔一下，玄真子显然在操控黑莲，他是故意用亡魂做诱饵，引自己靠近！
果然，黑莲的根茎突然动了起来，像一条条黑色的蛇，朝着他们缠过来。孙乙立刻拔出佩刀，刀光闪过，斩断了几根根茎，可断口处又立刻冒出新的根茎，越来越多，很快就将他们围在了中间。
“哥！金印发热了！”钟灵突然喊道，怀里的金印飞出，悬在半空中，金光四射，将周围的根茎逼退了几分，“它在指引我往莲心去！莲心里面好像有东西！”
钟馗抬头看向黑莲的莲心，那里裹着团浓郁的黑气，黑气中隐约透出个红色的光点，像是颗跳动的心脏。他突然想起母亲日记里的话：“黑莲之核，乃瘴气本源，毁之则瘴气散。”难道那红色光点，就是黑莲的核心？
“孙乙，护住灵灵！”钟馗大喝一声，纵身跃起，斩妖剑上的银光暴涨，剑气劈开迎面而来的根茎，朝着莲心飞去。可就在剑要碰到黑气的时候，斩妖剑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剑身的黑色纹路瞬间蔓延开来，像是有无数条小蛇在上面爬，一股阴冷的力量顺着剑柄往上钻，逼得他几乎握不住剑。
“大人，剑在反噬！”孙乙的喊声从下方传来，“快住手！”
钟馗咬紧牙关，强行催动魂力压制反噬。他知道，此刻若是放弃，不仅这些亡魂会被彻底吞噬，黑莲还会吸收更多魂体，到时候整个长安都会被瘴气笼罩。可那股反噬的力量越来越强，像是要将他的魂体撕裂，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全是亡魂的惨叫声。
“哥，用馗火！”钟灵突然喊道，怀里的金印光芒更盛，“白姐姐说，馗火能净化一切邪祟，你的体内有馗火，只要解开一点封印，就能毁掉黑莲核心！”
钟馗的瞳孔猛地收缩。解开馗火封印？母亲说过，馗火反噬极强，一旦解开，他的魂体就会开始消散。可眼下，除了馗火，还有别的办法吗？
他看着下方被根茎缠住的孙乙，看着钟灵焦急的眼神，看着花瓣上那些渐渐透明的魂体，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集中全部魂力，猛地撕开体内的一道封印——瞬间，一股金色的火焰从他的掌心冒出，顺着斩妖剑往上爬，剑身的黑色纹路瞬间被火焰吞噬，阴冷的反噬之力也消散了大半。
“啊——”钟馗发出一声闷哼，魂体像是被烈火灼烧，疼得他几乎要从半空坠落。但他没有停下，握着燃烧着馗火的斩妖剑，朝着黑莲核心刺去。
“不！”黑雾中传来玄真子的怒吼，黑气突然凝聚成一只巨大的手，朝着钟馗拍来。
“哥！”钟灵大喊一声，怀里的金印突然飞出，撞在黑气手上。金光与黑气碰撞，发出“轰隆”一声巨响，黑气手瞬间被打散，金印也掉落在地，光芒黯淡了许多。
钟馗抓住机会，纵身跃起，斩妖剑带着金色的馗火，狠狠刺进了黑莲核心。红色的光点瞬间炸开，黑色的瘴气像是被点燃的油，瞬间燃烧起来，发出“滋滋”的声响。那些缠在亡魂身上的黑气开始消散，花瓣上的魂体渐渐恢复了轮廓，朝着钟馗的方向飘来，嘴里说着“多谢大人”。
黑莲的根茎开始枯萎，花瓣一片片掉落，化作一缕缕黑气，被馗火净化成青烟。钟馗收回斩妖剑，刚要下落，就觉得魂体一阵剧痛，像是有无数把刀在割他的内脏，一口魂血顺着嘴角流下来，滴在地上，瞬间化作金色的火焰，烧尽了地面的黑气。
“哥！”钟灵跑过来，扶住摇摇欲坠的他，眼泪掉在他的衣襟上，“你怎么样？别吓我！”
“没事……”钟馗勉强笑了笑，擦了擦嘴角的血，“只是魂体有点虚，休息会儿就好。”他看向孙乙，“亡魂都救下来了吗？有没有受伤的阴兵？”
孙乙摇了摇头，眼神里满是敬佩：“都救下来了，阴兵也没事，只是……”他看向钟馗的斩妖剑，声音压低了些，“大人的剑，好像不太对劲。”
钟馗低头看向剑身，只见斩妖剑上的黑色纹路虽然淡了些，却没有完全消失，反而在剑脊处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黑莲图案，像是个烙印，隐隐透着股阴冷的气息。他心里一沉——刚才用馗火净化瘴气时，剑吸收了不少瘴气，虽然被馗火压制了，却留下了隐患，若是下次再吸收瘴气，反噬恐怕会更厉害。
“先把亡魂送回地府。”钟馗收起斩妖剑，强撑着站起身，“赵甲，你带几个人守在城南，若是有瘴气再冒出来，立刻禀报。”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崔珏穿着官服，神色匆匆地跑过来，手里拿着一卷公文，脸色比刚才的孙乙还要白：“大人，不好了！地府传来消息，十殿阎罗被清道夫约谈了，他们……他们要您立刻停止干涉黑莲之事，否则就对钟灵姑娘下手！”
钟馗的瞳孔猛地收缩，抓住崔珏的胳膊：“清道夫怎么知道灵灵的身份？他们还说了什么？”
“他们说，钟灵姑娘是馗族的钥匙，只要控制了她，就能逼您交出馗火。”崔珏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而且，他们还查到了白璃姑娘的魂体在钟灵姑娘体内，说您勾结妖物，违反了三界法则，要在三日后，在天界审判您！”
钟灵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抓住钟馗的手：“哥，我不要你去天界！清道夫那么厉害，你去了会出事的！”
钟馗握紧妹妹的手，心里满是愤怒和无力。清道夫不仅要对付他，还要利用妹妹威胁他，甚至连白璃的魂体都不放过！他看着崔珏递过来的公文，上面的字迹冰冷，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显然是有备而来。
“我不会去天界的。”钟馗的声音带着几分坚定，“他们想逼我交出馗火，没那么容易。”他看向城南的方向，那里的黑雾已经消散，只剩下满地枯萎的黑花瓣，在雨水中渐渐腐烂，“而且，玄真子不会让清道夫轻易审判我，他还需要我解开馗火封印。”
崔珏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个瓷瓶，递给钟馗：“这是地府的凝神丹，能暂时稳住您的魂体，您刚才用了馗火，魂体受损严重，得赶紧调理。”他顿了顿，又道，“十殿阎罗虽然怕清道夫，但也不想您出事，他们偷偷告诉我，天界审判只是个幌子，清道夫真正的目的，是想在审判时，趁机夺取您体内的馗火。”
钟馗接过瓷瓶，倒出一粒黑色的药丸，塞进嘴里。药丸入口即化，一股清凉的气息顺着喉咙往下滑，缓解了几分魂体的灼痛感。他看着崔珏，眼神里满是感激：“多谢你，还有十殿阎罗。”
“大人客气了。”崔珏笑了笑，“地府和您荣辱与共，我们不会看着您被清道夫欺负。只是……”他看向钟灵，语气里带着几分担忧，“钟灵姑娘体内的白璃姑娘魂体，怕是瞒不了多久了，清道夫对妖物最是痛恨，若是被他们发现，恐怕会对钟灵姑娘不利。”
钟灵的身体微微一颤，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金印。她能感觉到，白璃的魂体在她体内轻轻颤抖着，像是在害怕。
“我会保护好灵灵和白璃的。”钟馗的声音带着几分坚定，“三日后的审判，我会去，但我不会让他们得逞。”他看向远处的天空，雨不知何时停了，乌云渐渐散开，露出一颗微弱的星星，“而且，我总觉得，玄真子会在审判时动手，他不会让清道夫抢走馗火的。”
三人往府里走，夜色越来越浓，长安的街道上静得可怕，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回响。钟馗握紧斩妖剑，剑鞘上的黑莲图案隐隐发烫，像是在提醒他，一场更大的危机，正在三日后的天界等着他。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城南的废墟里，一片枯萎的黑花瓣突然动了动，花瓣上的魂血凝结成一颗小小的血珠，钻进了地底。地底深处，一株小小的黑莲正在悄然发芽，芽尖泛着淡淡的红光，像是只睁开的眼睛，正死死盯着钟馗远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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