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请客吃饭
祁同伟斟酌着字句,身子微微前倾,声音压得低了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诚恳:
“三伯,”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不瞒您说,您侄儿我现在在政府里头,给大领导当秘书,看着风光,实际上位置敏感得很。
不知道多少双眼睛在暗地里盯着我,就等着我行差踏错呢。
前段时间我写文章出书的事,您可能也听说了点风声,外面说什么的都有,风言风语厉害得很。”
他叹了口气,眼神望向窗外贫瘠的山坳,继续道:“我工作的地方离咱们这儿几千里地,家里真要是有点什么事,我鞭长莫及,根本照顾不到。
爹妈年纪都大了,性子又直…以后…少不了还得麻烦三伯您,多帮着照应一下,周全一下局面。
我现在呢,手头宽裕了些,就想着…多回报一点乡亲们,让大家手头都能活泛点,日子也能稍微好过点。
我这么做…心里也能踏实些。”
三伯当了这么多年村长,虽然没在真正的官场上待过,但常年跟乡镇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干部打交道,请客、送礼、跑项目、看脸色,那里头的弯弯绕绕、明争暗斗,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他默默地拿起炕桌上的旱烟袋,在鞋底上磕了磕早已熄灭的烟灰,屋子里只剩下烟锅磕碰的轻响。
他沉吟了片刻,布满皱纹的额头紧紧皱着,然后猛地抬起头,重重地点了点,眼神里不再有疑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透彻的理解和一种仿佛接受重托般的郑重。
“同伟娃,”三伯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有力,他伸出树皮般粗糙的手,重重地拍了拍祁同伟的膝盖,“你的难处,三伯懂。
都懂。
官身不自由啊。
你放心,只管大胆地在外面干你的大事,闯你的前程。
家里这一摊子,有你三伯我在,就乱不了。
谁要是敢不懂事,想借着过去那点情分给你拖后腿、添乱子、提非分的要求,我第一个不答应。
看我不拿拐棍敲断他的腿。”
老人的情绪激动起来,眼圈又有些发红:“当初大伙儿为啥勒紧裤腰带供你读书?就是看准了你是个能成大事的料。
是咱祁家坳飞出去的金凤凰。
你现在这么有出息,这么念旧情,太给咱祁家坳长脸了。
太给你三伯我长脸了。
好娃。
真是好娃。”
有了三伯的理解和支持,祁同伟的心放下了一大半。
接下来几天,在三伯的陪同下,祁同伟开始一家一家地登门还钱。
他态度坚决得近乎执拗,完全不顾乡亲们惊愕的推辞和“使不得”、“这哪行”的惊呼,严格按照账本上当年的记录,计算出三倍的数额,将一个个用崭新红纸包好、厚实得烫手的现金,强行塞到每一位曾经帮助过他的恩人手里。
在这个过程中,他看到了太多复杂的表情:有如三伯般瞬间涌出的老泪,有震惊到说不出话的呆滞,有反复推搡着的惶恐不安,也有掩饰不住的、发自内心的欣喜和激动。
他听着那些质朴的、带着乡音的话语:“同伟你这孩子…真是…”“这太多了…当初就没想着要你还…”“娃出息了,没忘本啊…真好…”每送出一份厚厚的心意,看着对方收下,祁同伟就感觉心里那块压了多年、沉甸甸的、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的巨石,似乎才真正松动了一分,减轻了一分。
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稍稍偿还那深如瀚海的恩情,才能为自己,也为家人,在那看不见前路的官场风雨中,多求得一丝心安和坦然。
夕阳西下时,祁同伟独自来到村口那棵熟悉的老槐树下。
远山如黛,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金红。
山坳里,家家户户的烟囱冒起袅袅炊烟,在暮色中缓缓升腾,交织成一幅静谧的田园画卷。
第二天,天边刚泛起鱼肚白,祁同伟家那小小的院落就已经人声鼎沸,热闹得跟赶集似的。
听说同伟娃要请全村老少吃席,乡亲们天不亮就自发地赶来帮忙了,根本不用招呼。
男人们都是干活的好手,他们利索地用现成的土坯和泥巴,在院子东西两侧砌起了两个临时的大灶台,灶膛里塞上干柴,火苗蹭蹭地往上蹿,映着一张张淌着汗珠、却带着笑意的脸庞。
女人们则围坐在几口大盆边,一边手脚麻利地洗菜、切菜、剁肉,一边扯着家常,欢声笑语几乎要掀翻低矮的屋檐。
孩子们像过年一样兴奋,在忙碌的大人腿边钻来钻去,追逐打闹,不小心撞到了人,引来一阵笑骂,整个院子里弥漫着猪肉的腥气、蔬菜的清香和柴火灶特有的烟火味,充满了生机勃勃的暖意。
到了中午头,日头正好。
十几张从各家各户借来的八仙桌在院子里排开,长条板凳上坐满了全村的老老少少,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桌上摆满了大盆的炖肉、整只的烧鸡、喷香的炒菜,虽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却是村里能拿出的最实在、最丰盛的待客菜肴。
让人颇感意外的是,镇上的党委书-记和镇长竟然也闻讯赶来了,他们的吉普车停在村口,格外扎眼。
虽然祁同伟并不在本地工作,但他是从本乡镇飞出去的“金凤凰”,年纪轻轻级别就已经跟他们平起平坐,更何况人家在自治区政府工作,前途不可限量。
再加上前段时间那本《大国崛起》闹出的巨大动静,无论外界如何议论,在这些乡镇干部眼里,祁同伟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于公于私都必须来露个脸,结个善缘。
镇书-记一把握住祁同伟的手,用力摇晃着,脸上堆满了热络的笑容,声音洪亮:“祁科长。
年轻有为。
真是年轻有为啊。
你可是咱们全镇几十年来出的最大的人才。
是我们全镇的骄傲。”
镇长也在一旁笑着附和,递上带来的两瓶好酒。
宴席正式开始后,气氛更是达到了高潮。
村长三伯和祁父红光满面,腰板挺得笔直,带着祁同伟一桌一桌地敬酒。
三伯嗓门洪亮,逢人便说:“看看。
这就是咱祁家坳供出来的大学生。
现在有大出息了。
没忘本。”
祁父话不多,只是憨厚地笑着,不停地给乡亲们递烟。
祁同伟端着酒杯,每到一桌都先毕恭毕敬地鞠上一躬。
他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布满风霜却又无比亲切的面孔,声音郑重而诚恳:“叔,婶子,当年要不是大家帮我,我祁同伟绝没有今天。
这杯酒,我敬大家。
感谢大家的恩情。”
他仰头一饮而尽,辣得眼眶发红,继续大声说道,“我在这里跟大家保证,以后咱们祁家坳,谁家的娃娃只要想读书、肯用功,家里有困难的,学费生活费我祁同伟包了。
说到做到。”
这话引来满堂的叫好声和掌声,许多老人的眼眶都湿润了,连连念叨:“好娃。
好娃啊。
没白疼。”
热闹的宴席一直持续到日头偏西才渐渐散去。
乡亲们帮忙收拾完碗筷桌椅,才陆续离开。
祁同伟将父母叫到屋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又一厚沓钱,塞到母亲手里。
“爸,妈,这钱你们拿着,把咱家这老房子翻新一下,盖个敞亮点的楼房。”
他看着父母脸上又惊又急、想要推辞的神色,不由分说地按住他们的手,“你们辛苦了一辈子,该享享福了。
我在外面也能安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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