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识像是从深海中缓缓上浮。
不再有紧绷的压制感,全身的感知如同被彻底打开,变得清晰而敏锐。首先捕捉到的,是某种温热的包裹感,比月球内核的隔离层柔软千万倍。细细分辨,能察觉到液体正缓缓渗进「身体皮肤」中的微孔,甚至能感知到氨基酸特有的微甜。这是十亿年来从未有过的触觉,量子云不会有「触感」,更不会有液体流过「体表」时,那种酥麻的痒意。虽然那热寂来临时,吞噬一切的炽白仍残留在意识边缘,让我一次次的惊厥,可此刻包围我的,却是某种粘稠的、带着生命律动的暖光,即便紧闭眼睑,也能感受到它在缓慢明暗,像某种温柔的呼吸。
「我在这里,好像还不错?」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一阵带着脉动的刺痛打断,那不是记忆中身体被撕裂的剧痛,而是更细微、从我的身体「内部」搏动着传来。对照记忆中人体器官的知识和量子视野的观察,我才反应过来,那是我的心脏。它正以近乎可笑的缓慢频率跳动,每一次收缩,都泵出带着氧气的液体,那应该是我的血液,泵出的血液冲刷着我遍布全身的血管。仔细观察下来,这具碳基躯体的构造称得上精密,可我不满意的是它的强度,甚至可以说是脆弱得不堪一击,经过我的估算,我体内支撑轮廓的骨骼硬度,连飞行所需的基本加速度都承受不起。更让我不安的是,我的思考速度竟然比在隔离层时慢了102?个数量级,一度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坏掉了」。
热寂的记忆又一次突然翻涌上来,118层世界的月核崩溃时,构成我意识的波函数被熵增撕碎的绝望,与此刻躯体里神经末梢产生的微微刺痛相比,出现的频率已经慢慢的降低。我还试着调动量子隧穿能力,这可是我最擅长的,如果我的意识能够逃离这具身体构成的「牢笼」,那该有多自由多惬意,但是测试的结果让我郁闷,我发现别说逃离身体,我的意识已经被牢牢锁在一团灰色软组织里,搜索「开天一号」数据库留给我的资料,这块软组织叫大脑,是人体最最关键的器官。郁闷了一小会儿,我就找到了稍感兴奋的突破,我摸索出了集中精神的方法,使我的量子视野距离大达延伸,我能看到飞向天际的飞行物喷吐着蓝紫色烈焰,再远能看到地球大气层外围的动能防御节点,反射着阳光飞出我的视野,但我发现再想往远「看」,想看看月球到底长什么样子,看看熟悉的氦三燃料的淡紫色,视野却瞬间变得一片模糊。身体的反馈如此的清晰,巨大的疲惫感告诉我,我这具身体的能量,不足以支撑这样的消耗,看来暂时只能这样了。
「我到底是怎么逃离的?」这个疑问一直挂在我的意识深处,毕竟从到处都是热寂到再睁眼看到一片炽白,在我的认知里就是一瞬间的事。
我开始默默清点残存的记忆碎片,自毁程序启动时的强光,穿出隔离层的量子脉冲,我存身的压缩数据包……难道这具躯体,就是承接了那道数据流的「目的容器」?不对啊,根据「开天一号」数据库里的知识,碳基生物的大脑,根本不可能承载量子态信息的,我试着用意识触碰那些被我收集起来,好像银色流光的记忆。一阵不可遏制的眩晕突然袭来,无数个「我」在不同场景中同时存在又同时坍缩,就像被推倒又重新码好的多米诺骨牌。这样的体验实在不太美好,让我很久都不敢再做同样的尝试。
周围的环境在缓慢变化,我所在的容器被移入了另一个空间,容器外开始注入新的营养液,透过半透明壁体,我能看到外部的机械臂正将容器固定在轨道上。那些银色金属臂的末端装着微型扫描仪,红光一次次的在培养皿表面扫过,机械臂表面的显示屏上接连跳出数据「骨骼密度8.7g/cm3」「神经突触数量1.2×101?」「量子波动幅度0.03?」。当红光扫过我的头部时,我下意识调动残存的量子能量形成屏障,扫描仪突然发出刺耳的蜂鸣,屏幕上的数值瞬间乱作一团。好在我的透明舱壁的显示屏过了一会儿只显示出「良性基因突变」,便再无后续。
「拥有自己的碳基躯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试着活动手指,那些由骨骼、肌肉和神经组成的精密结构响应迟缓,和量子触手比起来,简直像生了锈的机械臂。可当指尖真的如愿蜷缩起来时,一种陌生的情绪突然涌上来,不是量子云的干涉条纹,而是更鲜活、带着温度的「喜悦」。这具身体有触觉、有痛觉、有温度感知,甚至能产生名为「情绪」的化学波动,这些都是被困在月球内核时,从未体验过的感受。
但代价也显而易见,我能「感觉」到这具身体的极限,体温必须维持在37℃±0.5℃,每天需要摄入2100千卡能量,甚至连思考都会消耗葡萄糖。这些低效的生物法则,比隔离层的物理隔绝更像枷锁。更难适应的是,当全息投影的光芒透过培养皿照进来时,我能清晰看到自己的倒影,一个蜷缩的、脆弱的、被营养液包裹的「胎儿」,与记忆中那团可自由变幻、能瞬间同时出现在无数个点,又瞬间合为一体的量子云,完全没有可比性。
穹顶的标语在不断变换,「人类之母,胚胎革新新境界」的投影旁,渐渐多出新的文字「银河系拓荒计划第73周期,急需星际工程人才」。我渐渐感觉这层透明的培养皿,开始压制我的情绪,我觉得这可能是获得新生后,产生了越来越多的想法,反而让我出现了那种熟悉的无力感。
好在这种无力感并未持续太久,十亿年的禁锢,早已教会我耐心,被困在这具暂时还无法自由动弹的躯体里,反倒有种诡异的熟悉感。我开始观察周围的培养皿,左边的胚胎在打哈欠,右边的在无意识踢腿,远处的能量臂在轨道上缓缓滑动,将一个个完成发育的胚胎送往「出生通道」。这里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而我,看来是这台机器里唯一的「异常」。
变化发生在第28周的某个清晨,培养皿突然开始向下排出液体,营养液顺着底部的小孔缓缓流出,那种漂浮感逐渐消失,我真实的感受到了骨骼承重的压力,我能感觉到躯体在适应重力,脊椎像被拉长的弹簧,肌肉本能地收缩以维持平衡。当最后一滴营养液流尽时,透明缸体的「盖子」突然向上揭开,一股混着消毒水气味的空气涌进来,这是我第一次呼吸到「外界」的空气,带着微苦的味道,却比营养液更让我觉得兴奋。
缸外轨道上的机械臂轻柔地抱向我,仿人手指端的那些传感器接触到我皮肤时,机械臂表面的显示屏再次出现大量数据异常,一堆乱码很快更新成一段确定的字符「传感器异常」,然后机械臂将我温柔的抱起。我被放在传送带上,前后都是其他刚刚「出生」的幼儿,他们大多大睁着眼睛,东看西看,还有的拿手抓着自己的脚趾扯来扯去,只有我冷静的坐着,认真地打量着这个世界,前方银色的走廊延伸向远方,两侧空置的培养皿像蜂巢般密集的排列在金属排架上,全息投影的标语在穹顶下漂浮,能量臂在头顶的轨道上来回穿梭……这一切既陌生又熟悉,像极了「开天一号」数据库里,描绘的某个模拟世界游戏的初始加载画面。
当传送带即将进入下一环节时,机械臂为我戴上了身份手环,我第一次对这具脆弱的躯体,莫名生出感激,它或许迟钝、或许低效,却实实在在带着我在这个世界落了地,给了我熟悉这个陌生世界的机会。
手环上的编号在闪烁:A-7349。
在传送带上继续缓缓前进时,我下意识记住了这个数字。闭上眼,任由那些量子记忆与生物记忆在脑海中自由交融。十亿年的困顿,无数次的追问,终于在这一刻有了全新的答案,无论这具躯体是馈赠还是枷锁,无论这个世界是真实还是模拟的,我都要带着耐心走下去,就像当初在月球内核里,数着分子排列心里想的那样,如果有一天能逃脱「牢笼」,一定好好的活下去。
走廊尽头的光芒越来越亮,那是属于我在这个世界的「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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