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石板冰凉刺骨。
姜令跪在院中,感受着来往下人各色的目光。
两个时辰后,天空飘起细雨。
期间来了个仆从,在外边给院子上了锁,隔绝了所有人的探视。
寒意渗入骨髓,姜令的膝盖早已失去知觉,嘴唇冻得发紫。
直到一双墨青色的织锦长靴悄无声息地停在她面前。
“知道错在哪了吗?”男人的声音如同雨丝,冰凉,听不出深浅。
姜令抬起头,雨水立刻迷了眼,她瑟缩了一下,“奴婢愚钝,冲撞了王妃娘娘,更连累钱嬷嬷中毒受苦,罪该万死。”
沈栖鹤蹲下身,与她平视。
他的眼眸深邃,直投她的内心,姜令不由得一颤。
“不,”他轻轻抬手,冰凉的指尖拭去她脸上的水痕,那动作近乎缱绻,温度却令人胆寒,“你错在做得太明显。柳镜漪不是傻子,迟早会想明白。”
姜令屏住呼吸。
“告诉我,为什么选择她的人?”他的语气近乎温柔。
姜令咽下喉间的寒颤,低声道:“那毒既来自那处,自然该由她们自食其果。”
沈栖鹤笑了,那笑声低沉悦耳,却让人不寒而栗。
“很好。”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暗卫报你借刀杀人,果然不假。睚眦必报,我很欣赏。”
雨水打湿了袖口,沈栖鹤毫不在意。
“但你记住,”他的声音突然冷下来,“我不管你在打什么主意,但柳镜漪现在不是你能招惹的人。”
姜令垂下眼睫:“奴婢明白。”
“明白什么?”他逼问。
“明白……不给王爷惹乱子。”
沈栖鹤满意地松开手,站起身。
“继续跪着。”他丢下一句话,如他来时一样,转身无声离去。
天地之间,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雨越下越大。
姜令跪在雨中,身体冰冷。
她知道自己这步棋下得快且险。
从被沈栖鹤从柴房赦免的那一刻起,她就想明白了。
她是林笑鱼时,就没有让自己乖乖寄人篱下这一说。
沈栖鹤并非良人,她要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
况且,这具“姜令”的身体,本就有足够的条件,让她在这个地狱开局的世界里开出花来。
最后一刻钟时,姜令的身体已经摇摇欲坠。
意识模糊间,她看见一双黑色的靴子停在自己面前。
来人身披斗篷,看不清面容,只低声快速道:“王爷传令,明日戌时,书房伺候。”
姜令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双腿一软,向前倒去。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一只有力的手臂扶住了她。
“能走吗?”
姜令摇头,声音嘶哑:“怕是……不能。”
那侍卫一言不发,将她打横抱起。姜令惊呼一声,下意识抓住他的衣襟。
“失礼了。王爷吩咐,送姑娘回房。”侍卫面无表情道。
一路无言。到达她的房外,侍卫将她轻轻放下:“能自己进去吗?”
姜令扶着门框,点头:“多谢。”
借着火光,她才勉强看清眼前人的面容。
他面上覆着半张做工精致的银质面具,目光清亮沉静,身形挺拔如松,穿着一身与夜色近乎融为一体的玄色劲装,做工精良却毫无冗余装饰。唯有腰间悬挂的一枚玄铁令牌,其上隐约可见一个繁复的暗纹。
沈栖鹤清理叛党的心狠手辣历历在目,姜令挪开目光,“蛇鼠一窝”的想法突然冒了出来。
他并不在意姜令的打量,只递过来一个小瓷瓶:“金疮药,王爷赏的。”
姜令怔了怔,接过药瓶:“代我谢过王爷。”
侍卫点头,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回到拥挤的房间,幸好其他婢女都已睡下。姜令蹑手蹑脚地爬到自己的铺位,小心地卷起裤腿。
膝盖已经红肿不堪,瘀紫一片。她咬唇忍住痛呼,轻轻涂上药膏。
清凉感缓解了部分疼痛,却难以抵消心头的霜雪。
*
次日,姜令强忍疼痛照常干活。傍晚时分,她特意梳洗整理,在戌时准时来到书房外。
深吸一口气,她轻轻叩门。
“进来。”沈栖鹤的声音传来。
姜令推门而入,只见他正坐在书案后批阅文书。烛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平添几分柔和。
姜令算是发现了,沈栖鹤在她面前,似乎根本没有伪装的打算。
此刻他手脚完好地坐着,脸色也不算太难看。
至少不是个病人。
姜令顿时压力有点大。
当一个人不打算在你面前装模作样的时候,不是把你划为同一边,就是没把你当回事。
她行了一礼:“王爷——”
“磨墨。”他头也不抬地吩咐。
姜令只好安静地走到案边,开始磨墨。
紫檀木大案上,累着几摞公文,一枚青铜错金螭纹香炉中吐出袅袅青烟,是清冷的松木香气,混着满室墨香,姜令觉得倒是挺好闻的。角落的鎏金珐琅炭盆烧得正旺,将深秋的寒牢牢隔绝在外,烘出一室令人昏昏欲睡的暖意。
沈栖鹤端坐于案后,身姿如孤松临渊。他穿着一袭云水蓝的常服,广袖微敛,露出一截冷白瘦削的手腕。
书房里只有纸张翻动和墨条旋转的声音。
沈栖鹤执笔在宣纸上飞舞,姜令磨得手酸,过分安静的环境让她打了好几个哈欠,都不太敢张扬。
姜令拿不准沈栖鹤的态度,不敢轻易出声打扰。
许久,沈栖鹤终于放下笔,向后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
“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他闭着眼问。
姜令手上动作不停:“奴婢不知。”
“柳镜漪今早来找我了。”他睁开眼,目如寒潭,“她说那日的事绝非巧合。”
姜令一顿。
“不过,我告诉她,那日送点心的本是张嬷嬷,你临时被叫去帮忙。”沈栖鹤语气平淡,“而且,你与钱嬷嬷无冤无仇,没有动机害她。”
姜令垂下眼:“谢王爷替奴婢辩解。”
“姜令。”沈栖鹤突然起身,走到她面前,“因为你的事,搭上了本王的人,你该当如何?”
他靠得很近,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住姜令,截断了周遭所有的光与空气。
淡淡的檀香盈鼻,姜令退无可退,狭小的范围让她有些许心悸和局促,连一向淡然的眼里都有了闪躲。
沈栖鹤却恍如未觉,目光如有实质,牢牢锁着她。那里面没有戏谑,只有一种久居权力中心,居高临下的审视。
姜令缓了又缓,堪堪压住急促的心跳:“奴婢听王爷吩咐。”
沈栖鹤轻笑一声。
“我喜欢你。”
沈栖鹤伸手,拿起她的一缕头发把玩,“你虽然寄养城外十余年,倒也没变成乡野村妇。本王知道这次的祭品是你,也属实意外。”
“姜令,我不管你有什么计划,但是柳镜漪不是你的敌人——至少现在不是。”
姜令屏住呼吸。
他松开她的头发,指尖不经意划过她的脸颊,带起一阵战栗。
“在这府里,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秘密都是一把刀。”他的声音低沉,“你要学会找到这些刀,然后——在适当的时候,用适当的方式,递给适当的人。”
姜令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王爷希望奴婢做什么?”
沈栖鹤退回书案后,重新坐下:“我希望你能活得久一点,不枉我出手一次。”
他拿起一份文书,似乎已经不打算再说话。
姜令知道该退下了。她行礼转身,却在门口被他叫住。
“姜令。”
她回头。
“我看得见一切。”烛光下,沈栖鹤的神色晦暗不明,“别让我失望。”
他什么都知道,却纵容她行动,甚至在她受罚时前来“解围”。
只是为了把一个生动的玩具观赏得更久一些。
“奴婢谨记。”她低声应道,退出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