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青阳镇。
残阳像泼翻的血桶,把整条街染得发红。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带着一股铁锈味。我从破庙里走出来,脚踩在青石板上,发出空荡荡的响声。
这镇子不大,墙皮剥落,门板歪斜,连狗都懒得叫。檐角挂着的铜铃晃了晃,没人去修,它自己响,像是替谁哭两声。
我叫沈怀舟,十五岁,没门没派,也没个正经出身。左眉骨那道疤是七岁那年留下的,刀口子歪,愈合得糙,摸上去像条死蚯蚓。身上这件靛青短打袖口磨得发白,袖子破了个角,我懒得补。腰间那把铁剑锈得厉害,剑身布满斑驳红痕,剑柄缠着粗麻布,浸透了不知道是谁的血。我用它杀过人,也靠它活下来。
我本不该在这儿。
可昨夜一场暴雨,破庙塌了半边,我只能走。本来打算天黑前出镇,绕道去北边的荒岭,找个山洞凑合一晚。但现在——我站住了。
前面街心,米铺倒了。
一袋袋米撒在街上,白花花的,被人踩进泥里。一个老头趴在地上,手抖着想去扶翻倒的柜子,却被一脚踹开。他孙女缩在米堆后头,十岁上下,小脸煞白,嘴唇咬出血也不出声。
三个男人站在铺子里。
皮甲,长靴,腰间悬着弯刀,刀柄上挂着铜牌,狼头模样,獠牙朝左,额心有个小凹点。他们动作不急,却透着一股熟门熟路的狠劲,像是干惯了这种事。
为首的那个三十出头,脸窄,眼窝深,鼻梁断过,说话带西北口音:“江湖规矩,拿钱换货。你不给,我们就自己拿。”
老头颤着嗓子:“爷……小本生意,昨儿才进的货,真没多少银子……”
“那就拿人抵。”他一脚踢翻米缸,瓷片飞溅,“丫头不错,带回去洗碗喂马都行。”
我站在巷口,没动。
他们不是普通匪徒。动作有章法,站位有讲究,一看就是练家子。而且——我盯着那首领腰间的铜牌,心跳慢了一拍。
那纹路……我见过。
七岁那年,漠北风雪夜。我家在镇外独院,半夜有人破门。刀光闪进来的时候,我娘把我推进地窖,自己挡在门口。我听见她叫了一声,然后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我从地窖缝往外看,父亲躺在血泊里,胸口插着一块铜牌——狼头,獠牙朝左,额心一点凹痕。
和现在这块,一模一样。
我喉咙发紧,手指掐进掌心,指甲抠着肉,才没让剑拔出来。
不能动。三对一,他们有刀,我只有这把锈剑。而且我没证据,没名分,出手就是找死。我活到今天,靠的不是勇,是忍。
我往后退半步,贴住墙。
可那小女孩还在抖。她缩在米堆后,手指抠着地缝,像要把自己埋进去。我看着她,忽然觉得眼熟。
那是我。
七岁那天,我也这么缩在地窖角落,听着外面的惨叫,一动不敢动。我活下来了,可我爹娘没了。从那以后,我睡过狗窝,啃过馊馍,被人打得满头是血也不敢还手。我学会装傻,学会偷,学会笑着给人递烟,只为一口饭。
可我现在……还能装看不见吗?
我咬了下舌尖,疼得清醒了些。掏出腰间酒葫芦,喝了一口。劣酒烧喉,但我需要这点热劲儿压住心口那股火。
我绕到米铺后巷,蹲在柴堆旁。把剩下半葫芦酒全倒在干柴上,掏出火折子,“嚓”地点了。
火不大,但烟冲得猛,黑糊糊往上窜。街口有人喊:“起火了!”
那三个铁骑立刻扭头。
“谁放的火?”首领怒喝,转身就要冲过来。
我早等这一刻,抓起一块碎瓦,甩手扔向米铺幌子。
“哐当”一声巨响,破布乱飞。他们全回头,一人骂了句娘,朝那边冲去。
我转身就走,贴着墙根往暗巷撤。
可就在我拐进窄道的刹那,身后传来一声冷笑。
“刚才那道影子……穿的是靛青短打。”
我脚步一顿。
糟了。
他们看见我了。
我靠着墙,慢慢蹲下,手按在剑柄上。麻布下的铁剑冰凉,像是在提醒我:你逃不掉的。
我本想做个无名之辈。江湖这么大,谁在乎一个乞丐出身的野小子?我只想活着,活得久一点,远一点。
可那块铜牌一出现,我就知道——有些事,躲不过。
父母的血,还在地上。我的疤,还在脸上。
这把剑,还没洗干净。我低头看了看手。掌心被指甲掐出了血,混着麻布上的旧血,黏糊糊的。我不擦,也不包。
疼,才记得住。
巷子尽头有光,是镇外的荒道。我可以现在就走,连夜翻山,再不回头。
可我动不了。
我听见自己在笑,低得几乎听不见。
笑完了,我站起身,把酒葫芦塞回腰间,锈剑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不走了。
谁说江湖不许人隐身?
我偏要站出来。
只要他们还挂着那块铜牌,只要我还记得那夜的风雪,我就得走这一遭。
我转过身,面向街心。
火还在烧,烟没散。米铺前,那三人已回过神,正四处搜人。首领站在街中央,手按刀柄,目光扫过每一条巷口。
他在找我。
我盯着他腰间的狼头铜牌,一步一步,从暗处走出来。
阳光照在锈剑上,映出一道歪斜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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