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厄真人听闻罗宣要与他论道,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源自骨髓的傲慢。
在他看来,这截教弟子定是听闻了自己背后那位圣人的名头,心生忌惮,不敢动手,才想出这么个法子来试探深浅。
“也好。”
度厄真人心中冷哂。
“便让你这旁门之徒,见识一番我玄门正宗的‘清静无为’大道,也好叫你知难而退,断了那不该有的念想。”
念及此,他脸上那份疏离的客气变得真切了些,欣然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引着罗宣进入了自己的洞府。
洞府之内,一览无余,除了中央地面上一个磨得光滑的蒲团,再无他物。
简朴到了极致,也彰显着主人一心向道,不染外物的决心。
两人相对落座。
度厄真人清了清嗓子,体内法力微微流转,已然准备好阐述自己那引以为傲的道法精义。
然而,罗宣根本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道友,请了。”
一声轻语,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
罗宣的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那双深邃的眼眸之中,景象陡变。
不再是平静的瞳孔,而是无尽星河流转,三千大千世界在其中生生灭灭,每一个刹那,都有文明诞生,亦有神魔陨落。
下一刻,那在紫霄宫中,于圣人讲道时领悟出的无上神通——“红尘万丈”,被他无声无息地施展了出来!
嗡——!
一声源自神魂深处的嗡鸣,让度厄真人的意识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眼前的景象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扭曲、破碎。
简朴空旷的洞府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喧嚣至极、繁华至极的人间都城!
高大的城墙绵延不绝,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货郎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酒楼中丝竹管弦之声、铁匠铺传来的叮当之声……无数驳杂的声音汇成一股浊流,冲刷着他习惯了清静的耳膜。
“这是……幻术?”
度厄真人心中剧震,第一个反应便是运转元神,识海中清静道法轰然运转,试图勘破虚妄,回归真实。
可罗宣这门神通,乃是从“三千红尘火”中脱胎,又经他逆天悟性推演,早已超脱了寻常幻术的范畴。
它不迷惑你的眼,不欺骗你的耳。
它直指本心!
还不等度厄真人的“清静无为”道法发挥作用,一股无形无质,却又霸道绝伦的力量,便强行灌入了他的元神深处。
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颠倒了过来。
意识被从身体里粗暴地撕扯、揉捏、重塑。
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看到的是一张张放大的、充满喜悦的脸。
他想开口,发出的却只有一阵响亮的啼哭。
“哇——!”
他,变成了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
这一世,他投身钟鸣鼎食之家,成了一位富家翁的独子,自小便锦衣玉食,被父母捧在手心,溺爱万分。
他忘了昆仑,忘了九鼎铁叉山,忘了自己是高高在上的阐教仙人度厄。
他只记得自己叫“李文博”。
少年时,他意气风发,仗剑江湖,以为天下之大,皆可去得。
青年时,他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品尝到了权力和爱情的滋味。
中年时,他官场沉浮,与政敌勾心斗角,在宦海中几度起落,感受着人心的叵测与欲望的煎熬。
老年时,他儿孙满堂,却也要面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锥心之痛,看着身边的至亲一个个离去,最终只剩下自己孤零零地坐在庭院中,看日升日落。
生、老、病、死。
爱、恨、情、仇。
贪、嗔、痴、慢、疑。
凡人一生所能经历的一切悲欢离合,他都用最真切的灵魂,毫无保留地体验了一遍又一遍。
百年光阴,弹指一挥。
当他寿终正寝,意识浑噩地躺在病榻之上,感受着生命力一点一滴地流逝时,神识终于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解脱了吗?
不。
轮回,才刚刚开始。
黑暗散去,他猛地惊醒,发现自己正身处尸山血海的沙场,手中紧握着冰冷的长矛,敌人的鲜血溅满了他的盔甲。
他成了一名浴血搏杀的将军。
又一世,他成了寒窗苦读的书生,十年寂寞,只为一朝功名。
再一世,他成了沿街乞讨的乞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为了一个冰冷的馒头,与野狗争食。
帝王将相,贩夫走卒,青楼名妓,乡野村夫……
一世又一世,一生又一生。
百世轮回,千年红尘!
当那无穷无尽的幻境终于如潮水般退去,洞府之内,依旧是那个简朴的洞府。
时间,仅仅过去了数日而已。
但对于度厄真人而言,却仿佛是渡过了千百万年那般漫长而又痛苦的岁月。
“嗬……嗬……”
他瘫坐在蒲团上,脸色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滚而下,瞬间浸透了身下的地面。
他浑身的道袍,早已被冷汗湿透,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因为恐惧而不断颤抖的轮廓。
他的眼神,涣散、空洞,充满了无尽的惊恐与茫然。
那颗他修行了无数元会,自以为坚如磐石的“清静无为”道心,在刚才那无穷无尽的红尘历练之中,被反复碾压、撕扯、玷污。
如今,已是布满裂痕,几近崩溃!
他修的是出世之道,最怕的,便是沾染这红尘因果。
而罗宣,却用最粗暴、最直接的方式,逼着他将这红尘万丈,彻彻底底、深入骨髓地体验了一遍!
这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你……你……”
度厄真人抬起一只颤抖不已的手,指着对面那个神情淡然的罗宣,嘴唇哆嗦着,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直到此刻,他才惊恐地意识到,眼前这个截教弟子的道法,是何等的诡异!何等的恐怖!
这根本不是什么论道斗法!
这是诛心!
是直接从根本上,摧毁一个修道者的道!
他毫不怀疑,只要对方愿意,随时都能让他再次坠入那无边幻境,在红尘中永世沉沦,直到道心彻底破碎,化为飞灰!
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彻底淹没了他的理智与尊严。
什么阐教弟子的颜面,什么圣人门徒的傲骨,在神魂俱灭的威胁面前,都变得一文不值。
为了自保,为了尽快送走这尊比魔神还要可怕的“瘟神”,度厄真人再也顾不上面子了。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颤颤巍巍地从蒲团上站起身,双腿一软,竟是直接对着罗宣深深一拜,五体投地。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浓浓的哀求与恐惧。
“道友神通广大,贫道……贫道服了!”
“贫道愿将此山中守护的那株先天芭蕉树赠予道友,只求道友高抬贵手,离开此地,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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