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崖洞兵工厂。
其名如雷贯耳，其地却藏于深山，与世隔绝。
山谷入口狭窄，仅容一车通过，两侧是斧劈刀削般的绝壁，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当李云龙带着他的人马出现在谷口时，后勤部长张万和早已等候多时。
他身后，站着一排穿着灰色工装、神情肃穆的技术员，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一股子机油与钢铁混合的味道。
张万和的脸上挂着热切的笑容，一双眼睛不停地朝着李云龙身后张望。
他早就听说了李云龙用几颗土制手榴弹，就把坂田联队的指挥部给一锅端了的辉煌战绩。尤其是那款被战士们戏称为“菠萝雷”的大威力手雷，更是让他这个兵工厂的当家人眼馋不已。
总部电报里说，李云龙要来做技术指导，改良弹药。
张万和对此充满了期待。
在他想来，能搞出那种精巧玩意儿的人，就算不是留洋回来的高材生，也得是个经验丰富、满手老茧的老师傅。他带来的“技术团队”，想必也是一群深藏不露的能工巧匠。
然而，当视线越过李云龙的肩膀，落在他身后那支队伍上时，张万和脸上的笑容，一寸寸地僵硬，最后彻底凝固。
那不是什么技术团队。
那是一支杀气腾腾的战斗部队。
一个整编营！
士兵们身姿笔挺，沉默如山，肩上扛着擦得锃亮的步枪，枪口上是寒光闪闪的刺刀。他们腰间鼓鼓囊囊，挂满了弹药袋和“菠萝雷”，眼神冷冽，如同出鞘的利刃，自带着一股子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血腥气。
这哪里是来搞生产的？这分明是来打仗的！
“李云龙同志，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万和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严肃。他的声音也沉了下来，变得又冷又硬。
“总部命令你来兵工厂，是进行技术指导，不是让你来驻军的！”
他往前走了一步，毫不客气地指着李云龙身后的队伍，语气中的不满几乎要溢出来。
“你带一个齐装满员的战斗营过来干什么？我们这是兵工厂，是后方生产单位！不是给你李云龙练兵的校场！”
张万和的心里窝着一团火。
他本就对一个前线指挥官能懂多少技术抱有疑虑，现在看到李云龙这“胡闹”一般的阵仗，那丝疑虑瞬间变成了浓浓的不屑。
一个只知道领兵打仗的粗人，能懂什么叫公差，什么叫膛线？
简直是乱弹琴！
今天，必须给他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兵工厂有兵工厂的规矩，不是他李云龙能撒野的地方！
张万和心中打定主意，他微微侧过身，锐利的目光扫向身后的一位老者。
那老者头发花白，但腰杆挺得笔直，一双手布满了厚茧和烫伤的疤痕，一看就是在车间里泡了一辈子的老师傅。
他立刻领会了张万和的意图。
老者清了清嗓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李云龙，用一种近乎考较的、慢条斯理的语调开口了。
“李团长，久仰大名。”
他先是客气了一句，但话锋一转，其中的轻慢便再也掩饰不住。
“既然总部说你懂技术，那我们这些粗人倒想请教一二。我们最近在生产七九步枪弹时，弹壳退火这道工序，火候总是掌握不好，出来的弹壳要么太软，要么发脆，废品率居高不下。不知李团长，对此有何高见呐？”
话音一落，他身后那群技术员，全都默契地抱起了双臂。
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丝看好戏的神情。
这个问题，是兵工厂里一个老大难的技术瓶颈。为了解决它，他们熬了无数个通宵，查阅了仅有的几本破烂资料，甚至请教了根据地里所有能找到的专家，始终没有找到完美的解决方案。
现在，他们把这个难题抛给了一个只会打仗的李云龙。
这根本不是请教。
这是刁难。
是羞辱。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李云龙并没有立刻回答。
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根本没把这个难题放在心上。
他只是淡淡地扫了众人一眼，然后一挥手。
“走，带我到处看看。”
说完，他便迈开步子，径直朝着烟火气最浓的生产车间走去。
张万和与一众技术员面面相觑，最终还是黑着脸跟了上去。他们倒要看看，这个李云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李云龙背着手，如同巡视自己领地的狮子，在轰鸣的厂房里仔仔细细地踱步。
这里看看，那里摸摸。
他在一台老旧的冲压机床前停下，用手指捻起一点铁屑，在指尖缓缓搓动，感受着那金属的质感。
他在锻造车间驻足，眯着眼，看着飞溅的火星和工人们被汗水浸透的脊背，鼻子轻轻翕动，似乎在分辨空气中的味道。
他甚至爬上了高大的锅炉平台，用手背贴了贴滚烫的炉壁，又凑近了那块蒙着厚厚灰尘的压力表。
整个过程中，他一言不发。
而他的大脑中，却掀起了滔天的巨浪。
【叮！您通过观摩兵工厂生产线，已顿悟老式工业设备的运作原理与流程瓶颈！】
一瞬间，无数的数据、图纸、化学公式、物理原理，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入他的脑海。
原本在他眼中只是一堆堆破铜烂铁的机器，此刻却变得无比清晰。
每一根传动轴的转速，每一个齿轮的磨损，每一道工序的优劣，都以数据的形式，在他眼前一一呈现。
一圈走下来，这个在他脚下的黄崖洞兵工厂，所有的优点、缺点、瓶颈、隐患，在他眼中已再无任何秘密可言。
他，洞悉了一切。
当李云龙再次回到谷口，回到张万和与众位技术员面前时，他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
那是一种绝对的自信，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
他看着刚才提问的那位老师傅，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弹壳退火的问题，不难。”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一颗重磅炸弹，在众人耳边炸响。
“第一，你们的燃料有问题。烧的煤质量参差不齐，热值不稳，炉温忽高忽低，神仙也烧不出合格品。换成木炭，给我保证持续恒温。”
“第二，温度控制。黄铜退火，最佳温度在750度左右，你们全凭老师傅的眼睛看颜色，误差太大了！必须上测温仪，严格控制温度区间。”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冷却！你们直接扔在空气里自然冷却，这叫退火吗？这叫糟蹋东西！必须进行水淬，迅速降温，才能保证弹壳的韧性！”
三点建议，层层递进，有理有据。
每说出一点，那位老师傅的脸色就白上一分。
当李云龙说完最后一句时，他整个人已经呆立当场，嘴巴半张，像是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
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却又字字珠玑的真知灼见！
然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李云龙的目光，从老师傅身上移开，猛地转向了张万和，变得锐利无比。
“弹壳废品率高，只是小问题，顶多是浪费点铜料！你们这里，还有几个要命的大问题！”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起惊雷！
“你们的锻压车间，我进去待了不到五分钟，就咳了三声！通风设施严重不足，空气里全是可燃粉尘！你们知不知道什么是粉尘爆炸？只要一个静电火花，就能把整个车间送上天！到时候，你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去见马克思！”
“轰！”
张万和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主管后勤生产这么多年，竟然从未意识到这个问题！
李云龙的手，又指向了锅炉房的方向。
“还有你们那个宝贝锅炉！那块压力表盘上的玻璃都裂了，指针好几天没动过窝了吧？你们是把那玩意儿当摆设吗？还在凑合用！那不是锅炉，那他娘的是一口准备随时爆炸的大炮！你们这群人，简直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活！”
李云龙的一番话，句句如刀，字字见血！
每一句，都精准地刺中了兵工厂最致命、最被忽视的要害！
整个山谷，死一般的寂静。
刚才还抱着胳膊、满脸不屑的技术员们，此刻全都放下了手臂，一个个脸色煞白，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们看着李云龙的眼神，在短短几分钟内，完成了从怀疑、轻视，到震惊、骇然，最后到近乎崇拜的剧变。
张万和更是浑身一颤，如遭电击。
他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冷汗已经浸透了内衫。李云龙指出的那几个问题，任何一个爆发，后果都不堪设想！
这个李云龙……他哪里是个只懂打仗的粗人？
他分明是一位学究天人、洞察入微的顶级专家！
张万和的态度，更是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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