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庄的物资供给倒是缺了几样。”
项庄已封闭半年,吃穿用度尚能维持。可项流在多次会议后,却执意要再次采购。他不顾众人非议,固执己见——如今庄内只剩一位半吊子长老,项修又随军队出征,谁还敢违抗他的命令?而此次采购点名要武觞前往,其中深意,无人能懂。
正午时分,武觞接到采购清单。他本就负责此事,倒也坦然。这职位在项庄可有可无,他能感觉到自己被刻意疏远,可同行的小司项历时常私下关照,对童年不幸的他而言,已是难得的温暖。
虽说项流总在他面前摆弄试毒的银针,项历显然是派来监视的,但眼下这点温情,已让他觉得是奢望。
武觞走在大街上,被纸坊铺的大娘叫住:“武觞,外面这么乱,你这是要去哪?”
他扬了扬清单,笑道:“大娘,长老让我采购物资,没大事。”
“怪哉?我这老婆子都知道庄内物资还足呢。你跟我来。”大娘拉他进铺,拿出一件白布青衫丝绸衣裳。
几番推让,大娘嗔道:“我原以为你机灵,难道没看出来?缘梅那丫头上次让你跟来,只是为了看布料啊?走时转头就托我做了这件。”
武觞接过衣裳,心头一暖:“大娘,您最近见着项小姐了吗?”
“好些日子没见了。”
换上新衣,大小恰好。十年来他从未穿过像样的衣服,更别说丝绸。回到仓门,他牵出老黄牛,轻轻抚摸——十年过去,物是人非,只剩这头牛陪着他。黄牛似通人性,用额头蹭他的肩膀。十五岁的武觞因长期营养不良,才一米六,显得单薄。
“哟,小子来得挺早,是不是跟甚么小娘子约会?”项历走来,豪爽地揉他的头发。
武觞红了脸,递过清单:“历大哥,别取笑我,这是清单。”
项历看都不看,挥挥手:“罢了,先去快活,玩够了再说。”他不由分说,拉着武觞就走,老黄牛跟在后面。
拗不过武觞的唠叨,项历边走边说:“下山了再看清单。”
到了大门口,项缘梅正等在那里。项历嘿嘿一笑,识趣地躲开,留下两人脸红心跳。
武觞拱手行礼,却被她一脚踹在腿上,疼得咧嘴。“酸秀才!”她骂着,递过一个桃木面具,“前年去西域,见人戴面具好玩,就给你做了一个。你眉角有疤,可别吓坏了人。”
面具上刻着歪歪扭扭的梅花,下面是“缘梅”二字,散发着淡淡木香。
项历在旁偷笑,缘梅瞪了他一眼,又踹了武觞一脚:“快去快回,家里还有项申带的油糍粑。”
武觞走远后,缘梅望着他的背影,喃喃道:“一定要平安回来啊。”她背在身后的手,缠着三四道纱布,渗出血迹。
下山途中,四人抬着一顶轿子往上走。项历拍拍武觞:“庄里要来客人了,估计这才是让你采购的由头。”他停下脚步,在轿旁躬身行礼,态度恭敬。
武觞听不清他们说什么,索性躺在牛背上假寐。
轿内传出尖利阴森的声音:“你倒比那些巡捕懂事,他们一个个摆臭脸,给谁看?”
项历憨笑不语。轿帘掀开,露出曾项那张阴鸷的脸:“说吧,下山的目的是什么?”
“小人受项流之命,假装采购,实则坑杀武觞。”
“武觞?王渊带回来的那个?”曾项冷笑,“项流还是老样子。反正要杀,不如现在动手?”见项历脸色发白,他阴恻恻地笑了,“哈哈,你还真信?咱家也学杜默,灭门总得留个怨种。”
他递过一包药粉:“你该知道怎么做。把他的面具偷来给我,其他不用管。”
“是!”
“早点回来,过了今天,项庄就没了。”轿子被抬走,留下项历愣在原地。
轿子从武觞身边经过,带着刺骨的寒意。他早已在牛背上昏睡过去——项历在他的水囊里下了药。
直到武觞醒来,项历的脸色才缓和些,带他去吃了碗面。
武觞自记事起,“外族人”就是禁忌,连孩童都会跟着大人诋毁。偏见如刀,扼杀了所有善意。他长期被排挤,孤独成了常态,内心深处藏着癫狂,却无人可说。
十年怨怼,压得他喘不过气,眼眸浑浊如墨,黑得发亮,也黑得凄惨。唯有缘梅的笑容能治愈他——她的眼神碧波,嘴角弯如月,仿佛能驱散所有阴霾。或许从遇见她起,他才真正学会了笑。
可今晚月色昏暗,薄云遮月,透着股忧愁。
武觞在面馆醒来,头脑昏沉。小二走过来说:“客官,您可算醒了,都三更天了。”
他摸索着起身,神色焦急:“我的东西呢?”
“有人让我传话,说他先走了,牛车在下面。”
“我的面具!面具呢?”武觞疯了似的翻找。
小二怯道:“和您一起的那位,拿着面具走了。”
“不可能!历大哥不会拿我的东西!”他失魂落魄地冲出面馆。小二啐了一口:“要不是项家护着,你算个什么东西!”
夜里,武觞好不容易叫醒老黄牛,往回赶。深秋寒月,枯叶飘零,似被命运摆弄。
到了半山腰,黄牛突然呜咽着不肯走,浑身发抖。武觞闻到一股粘稠的血腥味,令人作呕。他安抚了半天,黄牛才勉强跟上。
越往上走,血腥味越浓,仿佛在眼前翻腾。他额头冒汗,天旋地转,耳边是尖利的嗡鸣。
朦胧中,门派大门前站着一个人,背对着他,手中的剑淌着血。武觞吓得失声,那人缓缓转身——脸上戴着缘梅送的面具,歪扭的梅花清晰可见。
那人摆弄着剑,鲜血沾满双手,他后退一步隐入黑暗,摘下面具扔在地上,裂纹在月光下蔓延。
“真是可怜……项庄留的怨种,竟不是纯种的!”
武觞不顾一切地冲过去,那人却逼近几步,阴森笑道:“怎么?你这非亲非故的小杂种,想复仇?”
寒光闪过,露出曾项的脸。他怒喝一声,武觞吓得腿软,“扑通”跪倒,膝盖磕在石板上渗出血来。
曾项俯身,在他耳边低语:“咱家,全朝东厂安国公曾项,等你来报——垃圾!”
武觞踉跄着冲向大门,曾项冷笑一声,消失在月色里。
他的眼眸愈发黑暗,被什么东西绊倒,定睛一看是那面具。右手颤抖着捡起,推开大门的瞬间,浓郁的血腥味让他呕吐不止,脑袋却清醒了几分。
大门被血润滑过,自动敞开。映入眼帘的,是他此生难忘的地狱——大小孩童、老弱妇孺横七竖八地躺在门口,皆是石首异处,尸横遍野,死状凄惨。
他的目光与一双眼睛对上,瞳孔骤缩。周围的尸体仿佛都消失了,脑海“嗡”的一声炸开。绝望如潮水,冲垮了他最后的防线。
不远处,那娇小的身影正是项缘梅。
武觞永远忘不了她的眼神——恐惧、悲愤,复杂到无法言说。或许这就是注定的结局,一场无法挽回的悲剧。
轰隆!面具从手中滑落。
天空突降暴雨,打散了头发。你看到了以为没被看到的我,我看到了以为没被看到的你……缘梅死死盯着地上的面具,表情扭曲。
雨势密集,武觞隐约见她一步步跑远,残影在脑海中翻腾。他想追,双脚却被钉住,猛地跪倒在地。
咔嚓!惊雷炸响,震得他浑身发麻,失去知觉。
噗——一口黑血喷出,他脑门青筋暴起,如水蛇般蠕动。眼眸黑得发亮,眼白布满血丝,骇人至极。
暴雨将他与世界隔绝,仿佛分成两个时空。他的脑袋摇摇欲坠,最终“噗通”倒在积水里,不省人事。
唧唧——!
秃鹫遮天蔽日,盘旋不去,宛如人间地狱。
武觞醒来时,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形如死尸。眼泪终于滑落,迟来了太久。几只秃鹫在他身上啄了啄,见他还活着,便飞向别处啃食尸体。
他躺在血泊与雨水里,望着灰蒙蒙的天,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却哭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