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认怀孕后的日子,仿佛给陈家老宅的每一个角落都镀上了一层短暂而脆弱的金边。明筝被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小心翼翼的呵护包围了。婆婆吴秀凤不再用那种审视挑剔的目光看她,转而变得嘘寒问暖,甚至主动下厨,研究起各种据说对孕妇有益的素菜,比如加了核桃和红枣的素四物汤,或是用豆腐和紫菜做的素鳗鱼米糕。餐桌上,油腻的荤腥退居次席,清爽的凉拌黄瓜、清炒豆苗和笋丝炒香菇开始占据显眼位置。
公公陈金木的话依然不多,但每次吃饭时,他会默不作声地将离明筝较远的菜挪到她面前。阿哲更是像换了一个人,下班准时回家,抢着做家务,晚上还会笨拙地贴着明筝的肚子,试图聆听那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动静,脸上带着傻气的笑容。他甚至开始翻看育婴书籍,偶尔会指着一些注意事项,紧张兮兮地提醒明筝。
“明筝,书上说孕妇要保持心情愉快,你千万别再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
“明天降温,你出门一定要多穿点。”
“累了就休息,千万别逞强。”
这些关怀,如同温暖的细流,缓缓浸润着明筝那颗在寒冰中蜷缩太久的心。她开始允许自己放松,允许自己沉浸在这份迟来的温柔里。她轻轻抚摸着依旧平坦的小腹,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这个孩子,或许真的是来拯救她的天使,能弥合裂痕,能带来新生。她甚至开始想象孩子出生后的样子,是像阿哲多一些,还是像自己?她要在孩子的饮食上也坚持素食,让他/她从小就在健康、慈悲的环境中长大。
然而,这份宁静与期盼,如同基隆港上空的阳光,短暂而不可靠。怀孕进入第七周左右的一天下午,明筝正坐在窗边缝补一件阿哲的旧衬衫,阳光透过云隙,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突然,一阵熟悉的、隐隐的坠胀感从小腹传来,并不剧烈,却让她心头猛地一紧。
她放下针线,下意识地捂住肚子。没关系,她告诉自己,可能是正常的孕期反应。她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但过了一会儿,那种感觉并未消失,反而似乎清晰了一些。一丝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悄无声息地缠上了她的心脏。她起身想去倒杯热水,刚站起来,就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暖流,不受控制地从体内涌出。
刹那间,明筝的脸色变得惨白。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进卫生间,确认了那抹刺目的鲜红时,整个世界在她眼前天旋地转。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阿哲……阿哲!”她颤抖着声音呼喊,带着哭腔。
幸好阿哲那天下午请假在家整理资料。他闻声冲进来,看到明筝惨白的脸和卫生间里的情形,也慌了神。“别怕!别怕!我们马上去医院!”他语无伦次地扶着几乎虚脱的明筝,手忙脚乱地拿起车钥匙,甚至忘了给楼下的父母打电话。
去医院的路上,明筝紧紧蜷缩在副驾驶座上,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滑落,浸湿了衣襟。她一遍遍在心里祈祷,祈求这只是虚惊一场,祈求孩子能平安无事。阿哲一边开车,一边紧紧握着她的手,嘴里不断重复着“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不知是在安慰明筝,还是在安慰自己。他的手掌冰冷,全是汗。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刺鼻而冰冷。急诊,挂号,被护士用轮椅推进检查室。医生安排了紧急超音波。冰凉的耦合剂涂在肚皮上,明筝紧张得全身僵硬,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那片灰白的影像。
医生移动着探头,眉头微微蹙起,沉默的时间长得令人窒息。
“医生,怎么样?孩子……”阿哲急切地问,声音发颤。
医生叹了口气,指着屏幕上一个模糊的区域,语气带着职业性的平静和一丝惋惜:“很遗憾,看不到明显的心管搏动。根据孕囊大小,胚胎发育大概在六周左右就停止了。这是自然淘汰,很常见……”
后面的话,明筝已经听不清了。“停止发育”、“自然淘汰”这几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她心上,将她所有的希望和憧憬砸得粉碎。耳边嗡嗡作响,世界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她只觉得浑身冰冷,仿佛坠入了无底深渊。
当医生说出“需要做清宫手术”时,明筝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发出的、绝望的悲恸。阿哲搂住她的肩膀,脸色灰败,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婆婆吴秀凤和公公陈金木很快赶到了医院。得知消息后,婆婆脸上的关切和喜悦瞬间凝固,然后像退潮一样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失望、怀疑和难以接受的神情。她没有像寻常母亲那样第一时间去安慰悲痛欲绝的媳妇,而是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落在明筝苍白泪湿的脸上,又移向她平坦的小腹,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良久,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和低声啜泣的病房走廊里,吴秀凤走到明筝身边,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人,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理性”:“怎么会这样呢?之前检查不是还好好的吗?是不是……是不是最近又没吃好?营养没跟上?我就说,光吃那些青菜叶子,怎么撑得住两个人的消耗……”
她没有明说,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无形的刀,精准地捅向明筝最脆弱、最自责的地方。那意思再明显不过:流产,是因为你吃素,是因为你“没吃好”。
明筝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婆婆那张写满指责的脸,巨大的悲痛和屈辱让她几乎窒息。阿哲站在一旁,张了张嘴,想要反驳母亲,却在母亲严厉的目光下,最终只是颓然地低下了头,再一次,选择了沉默。
窗外,基隆的天空不知何时又阴沉了下来,细雨悄无声息地飘落,打湿了玻璃。明筝躺在病床上,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只有心口那个巨大的、空荡荡的窟窿,在呼呼地灌着冷风。刚刚降临不久的短暂暖阳,已被彻底吞噬,留下的,是比以往更加深沉、更加绝望的寒冷。这个孩子,非但没能成为她的救赎,反而将她推入了更黑暗的深渊。
(第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