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残阳的余晖给破旧的院落镀上一层黯淡的金色。
何大清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步挪回家。轧钢厂食堂后厨的活计,榨干了他身上最后一丝力气。推开吱嘎作响的木门,一股熟悉的煤灰和霉味扑面而来,他却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属于军人身上特有的凛冽气息。
屋内的光线昏暗,一张破旧的八仙桌旁,端坐着一个笔挺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干净整洁的军装,肩章在微光中反射着硬朗的光泽,与这间家徒四壁的屋子格格不入。他的背脊挺得如一杆标枪,正垂着头,用一块油布专注地、一寸寸地擦拭着手中的匕首。那动作沉稳而富有节奏,仿佛不是在保养兵器,而是在雕琢一件艺术品。
匕首的刃口闪过一抹幽冷的光,映亮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同志,你找谁?”
何大清的心提了起来,声音里带着一丝警惕。这年头,家里突然来了个解放军,可不是小事。
那年轻人擦拭的动作一顿,闻声缓缓抬起头。
他放下了匕首,那金属与桌面碰撞发出的轻微“嗒”声,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几乎要触到低矮的房梁,给这狭小的空间带来了强烈的压迫感。
当他的目光投射过来时,何大清的呼吸停滞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有离家八年的无尽思念,有无法言说的深沉悲恸,更有那份独属于游子的、近乡情怯的忐忑与不安。
“大哥……”
一声呼唤,沙哑,克制,却蕴含着千钧之力。
这两个字仿佛一道旱天惊雷,在何大清的脑中轰然一炸。他整个人都僵住了,瞳孔骤然收缩,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张脸。
熟悉,又无比陌生。
记忆深处,那个九岁时倔强地跟在自己身后,脸上还带着泥巴的瘦小身影,与眼前这个身姿英武、面容坚毅的青年军官,跨越了八年的血与火,缓缓重合。
“少……少清?”
何大清的嘴唇哆嗦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颤音。
“是我,哥,我回来了!”
何志远眼中的情绪堤坝瞬间决口,血丝迅速爬满了眼眶。他向前踏出一步,这一步,仿佛跨越了八年的生死离别。
“哎!”
何大清再也绷不住了。这个被生活压得直不起腰的七尺汉子,发出一声压抑了八年的呜咽,猛地张开双臂,一把将弟弟死死地揽入怀中。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紧,仿佛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再次消失不见。
“你这臭小子!你还知道回来!我们都以为……都以为你早就……”
后面的话,被剧烈的抽泣堵在了喉咙里。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脸埋在弟弟坚实的肩膀上,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时隔八年,兄弟俩终于重逢,在昏暗的屋子里相拥而泣,滚烫的泪水浸湿了彼此的衣襟。
许久,这压抑了太久的激动情绪才渐渐平复。
何大清抹了把脸,拉着弟弟坐下,目光却一刻也舍不得离开。何志远没有隐瞒,将当年被日本人掳走充当劳工,九死一生中被八路军解救,最终毅然参军报国的经历,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
他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可那些“万人坑”、“白刃战”、“急行军”的字眼,却听得何大清心惊肉跳,抓着弟弟胳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直到听完,何大清悬了八年的心,那个让他夜夜惊醒的死结,才终于彻底解开。
他胸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后怕,更多的却是骄傲。他猛地抬手,对着何志远的胸膛用力捶了一拳,发出一声闷响。
“好小子!给咱老何家争光了!”
短暂的重逢喜悦过后,屋内的气氛再次沉寂下来。何大清脸上的笑容褪去,神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来,眼中的光也熄灭了。
他拉着何志远的手,嘴唇嗫嚅了半天,才艰难地开口。
“少清,有件事……你嫂子她……”
“柱子都告诉我了。”
何志远的声音瞬间变得沙哑,他垂下眼帘,掩去了其中的痛色。
“哥,我想去看看嫂子。”
“……好。”
兄弟二人没有片刻耽搁,立刻动身。
城郊的乱葬岗,荒草萋萋。嫂子的坟,只是一个孤零零的小土包,连一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只有一块被风雨侵蚀得歪斜的木牌,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
看到这一幕,何志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他“噗通”一声,双膝重重砸进泥土里。
这个在枪林弹雨中都未曾皱过一下眉头的铁血军人,此刻泪水却如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嫂子,我回来了……”
“我回来晚了……”
他对着那小小的土包,郑重地、用力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与坚硬的土地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满是坚定与决绝,一字一句,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立下血脉相连的承诺。
“嫂子,您放心!”
“以后大哥和孩子们,有我!”
“这个家,我撑着!”
祭拜完嫂子,兄弟俩的心情都无比沉重。归途中,夜幕已经完全降临,清冷的月光洒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
路边,一户拖家带口的逃难人家正围着一辆破旧的板车,唉声叹气,满脸绝望。一个男人蹲在车轮旁,女人抱着孩子在哭,气氛愁苦。
“大哥,怎么了?”
何志远停下脚步,主动上前问道。
那家的男主人抬起一张被愁苦刻满的脸,指着车轮,声音里带着哭腔。
“同志,这车轮的辐条断了,轮毂都裂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们一家老小可怎么办啊!”
何志远走近,借着月光一看,情况比那人说的还要糟糕。木制的车轮因为几根关键的辐条崩断,整个结构已经散架,轮毂也裂开了几道大口子,彻底报废,根本无法再承重前行。
何大清也凑过来看了看,摇了摇头。
“这得找手艺好的木匠,用专门的工具才能修。”
“不用。”
何志远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他转向那家人。
“老乡,有斧头吗?再找点结实的废木料就行。”
那家人将信将疑,但看着他一身军装,还是从车上翻找出一把满是豁口、斧刃都卷了的旧斧头递了过来。
何志远接过斧头,在手里掂了掂分量,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但没说什么。他又转身走向路边的树林,片刻后,挑拣了几根看似不起眼的硬木树枝回来。
接下来的一幕,让在场的所有人,包括何大清在内,都毕生难忘。
只见何志远手持那把破烂的斧头,整个人的气场瞬间变了。他没有尺,眼睛就是尺。他没有笔,斧刃就是笔。
他只是用目光在破损的车轮和手中的木料上扫了几个来回,脑中仿佛已经构建出了一张无比精确的立体图纸。
下一刻,他手腕一抖,斧头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
唰!唰!唰!
斧刃破空,带起尖锐的呼啸。他动作行云流水,劈、砍、削、凿,一气呵成。木屑如雪花般飞溅,在月光下划出一道道银亮的弧线。
众人只看到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斧影翻飞,根本看不清他的具体动作。
不到半小时,几根崭新的辐条已经静静地躺在地上。每一根的粗细、长短、两端的榫头角度,都与原装的辐条分毫不差,仿佛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甚至还顺手削出几个精巧的木楔,用来加固开裂的轮毂。
他蹲下身,将新辐条一一楔入车轮的卯榫孔中。整个过程不见他用蛮力,只是角度和力道用得恰到好处,不松不紧,严丝合缝。
最后,他用斧背在关键的接合处轻轻敲击了几下,发出“笃、笃”的闷响。
伴随着这几声轻响,原本已经散架的车轮,瞬间恢复了完整的结构,变得坚固如初。
“好了,老乡,你们试试。”
那家人还处在巨大的震惊中没有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扶起板车。男人试着一推,车轮平稳地滚动起来,与地面接触时发出了那种只有结构紧实时才有的、坚实沉闷的声音。
“动了!真的动了!”
全家人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声,那男人激动得语无伦次,转身就要给何志远下跪,被他一把扶住。周围不知何时聚拢过来的几个百姓,也是看得目瞪口呆,纷纷议论这是哪路神仙下凡,竟有如此鬼斧神工的手艺。
何志远只是对着那家人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他拉起还在发愣、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的何大清,转身融入了深沉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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