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哭荡的浓雾与杀机,被白衣公子带来的凛冽药风强行驱散,却留下了更深的寒意与疑云。两艘残破的小艇,在数艘不知何时出现的、更为坚固且明显经过改装的灰篷船“护送”下,缓缓驶离那片吞噬了数条性命的沼泽水域。
受伤的护卫与刘氏兄弟被安置在后面的船上,有人为他们处理伤口,喂服解毒丹药,动作利落专业,却沉默得如同哑巴。苏晚与勉强支撑的谢云舟同乘一船,她手中依旧紧紧攥着那块焦黑的龙鳞残木,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白衣公子并未与他们同船,只遥遥立于为首那艘灰篷船的船头,月白的身影在逐渐稀薄的雾气中,如谪仙临世,又似妖魅潜行。他始终背对着他们,负手望着前方蜿蜒的水道,仿佛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救援,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无足轻重的即兴之举。
运河码头的轮廓渐渐清晰。并未返回谢家别院所在的城西码头,灰篷船队径直驶向了位于淮州城东南、更为清静的一处私人埠头。岸上早有青衣小帽的仆从垂手恭候,车马齐备,静默无声。
“郡主受惊了。舍下备有薄酒压惊,还请赏光一叙。”白衣公子终于转过身,唇边噙着那抹惯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浅笑,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谢云舟下意识地想开口婉拒,却被苏晚轻轻按住手臂。她抬眸,迎上那双深邃若潭的眼睛,面色虽苍白,眼神却已恢复沉静:“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公子援手之恩。”
她需要知道他是谁,更需要知道他想要什么。逃避与猜忌毫无意义,不如直面。
马车并未驶向任何深宅大院,而是沿着运河畔一条垂柳依依的清幽道路行进片刻,停在一处极为宽阔的水域。一艘远比之前所见更为庞大精致的画舫,静静泊在岸边,灯火通明,映得水面流光溢彩,与周遭的静谧形成鲜明对比。
画舫匾额上,以遒劲笔法书着“停云”二字。
踏上舷梯,步入舫内,饶是苏晚见惯了京城富贵,亦不禁为舫内陈设之精雅、气度之恢宏而暗自心惊。并非金碧辉煌的堆砌,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世代累积的底蕴与品味。紫檀木雕花隔断,官窑青瓷瓶,墙上悬挂的前朝古画,随意搁置的玉器摆件,无一不是价值连城的珍品,却布置得恰到好处,毫无炫耀之感。
白衣公子屏退了所有侍从,只留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仆在远处素手烹茶。
“郡主请坐。”他自行于临窗的一张花梨木棋枰前坐下,指了指对面的蒲团。
苏晚依言落座,谢云舟则沉默地立于她身后一步之处,目光警惕。
白衣公子并不介意,自顾自拈起一枚黑子,落在星位,方才抬眼,似笑非笑地看着苏晚:“郡主可知,今日欲置你于死地的是何人?”
“愿闻其详。”苏晚不动声色。
“南疆‘五毒教’余孽,擅驱虫驭蛊,阴毒异常。”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受雇于京中一位……手眼通天的贵人,专程在此等候郡主大驾。”他顿了顿,指尖又落一子,“若非我恰巧对这帮见不得光的东西有些了解,备了些克制之物,今日郡主怕是难以全身而退。”
恰巧?苏晚心中冷笑。这世上哪有如此多的恰巧。
“公子似乎对许多事,都‘恰巧’有些了解。”她语气平淡,目光却锐利如针,“包括我是谁,包括我来淮州的目的,包括鬼哭荡里的秘密。”
白衣公子轻笑出声,并不否认:“知己知彼,方能活得长久些。郡主不也是如此吗?”他话锋一转,“譬如,郡主手中那块木头,想必已猜到它与当年羽林卫深夜出京、以及西苑兽苑莫名‘走失’黑熊的关联了?”
他竟连西苑兽苑的细节都一清二楚!苏晚心头剧震,面上却竭力维持平静:“公子究竟是谁?”
“我?”白衣公子执子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她,眼中流光闪烁,带着几分戏谑,“一个对京城纷扰、旧日恩怨略有兴趣的……闲人罢了。郡主可以叫我,‘停云’。”
停云?显然是个化名。
“停云公子今日援手,又邀我至此,想必不是只为了做一个‘闲人’。”苏晚直视着他。
“自然。”停云公子放下棋子,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俊美的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我想与郡主做一笔交易。”
“交易?”
“我助郡主查明南宫旧案真相,拿到足以扳倒幕后真凶的铁证。”他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力,“而郡主,则需答应我三个条件。”
苏晚眸光一凝:“什么条件?”
“第一,此事之后,风云阁江南利润,我要三成。”
“第二,他日若我需要,郡主需动用京城所有关系,助我办一件事。何事届时再说,但绝不违悖郡主原则。”
“第三……”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晚心口的位置,那里,衣衫之下,玉扣正微微发热,“我要那枚玉扣……的来历故事。”
前两个条件,虽苛刻,尚在苏晚意料之中。但这第三个条件……他竟知道玉扣!还想要它的来历?!
苏晚的心脏猛地收缩,袖中的手瞬间攥紧。这玉扣关乎萧彻逆天改命的秘密,是她重生的根源,绝不容外人窥探!
“公子未免太过贪心。”她声音冷了下来,“况且,我如何信你?你连真实身份都不肯透露,空口白牙,便要与我做这天大的交易?”
停云公子似乎早料到她的反应,并不着急,只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斟了杯刚沏好的茶,茶香袅袅,氤氲了他眼底的情绪:“郡主不必立刻答复。我可以先付些‘定金’。”
他抬手,轻轻击掌。
那名烹茶的老仆无声无息地走上前,将一本薄薄的、边缘破损严重的旧册子,放在了棋枰之上。
“这是……”苏晚目光落在册子封面上,并无书名,只有模糊的墨迹。
“这是从当年一名负责记录西华门夜巡的退役老禁军家中寻得的私记。”停云公子语气平淡,“其中恰好记录了永熙十二年腊月初八夜,西华门酉时三刻异常开启,有‘重车’出入,押车者‘服色深暗,非寻常卫率’,且有‘异响’自西北方向传来的零星字样。虽语焉不详,但与郡主手中的焦木,以及兽苑记录、淮州异闻,恰好能相互印证。”
苏晚指尖微微颤抖,强忍着立刻翻阅的冲动。这份“定金”,分量极重!几乎坐实了她之前的推断!
“至于我的身份,”停云公子端起茶盏,轻呷一口,眸光透过氤氲的热气,莫测高深,“郡主不妨猜猜,当今天下,除却皇室,还有谁家,能对羽林卫旧事如此了解,又能让镇北侯府的旁支子弟甘心效命,且……与南疆故地,颇有渊源?”
他话音未落,苏晚脑中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念头——前朝遗孤?藩王之子?还是……她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一个几乎不可能、却又在逻辑上完美契合的猜测,浮上心头。
难道他是……
看着她骤变的脸色,停云公子唇角笑意加深,仿佛很满意她的反应:“看来郡主已有所悟。如此,这交易,郡主以为如何?”
他不再催促,只悠然品茶,仿佛给出的不是足以掀起朝堂巨浪的秘辛,而只是一道无关紧要的选择题。
画舫外,月色洒落运河,波光粼粼,一片静谧。画舫内,棋枰之上,黑白子交错,杀机暗藏。
苏晚的目光从那张俊美无俦却深不可测的脸上,缓缓移向窗外无边的夜色。心口的玉扣微微发烫,仿佛远在京城的萧彻,也正为此而焦灼不安。
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