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的传递速度,在某些时候,远比车间里最快的车床转速还要惊人。
尤其当这消息牵扯到一位背景足以捅破天的大人物时。
林卫国是元帅义子的传闻,仅仅用了一个上午的发酵,就从几个高层领导的密谈,变成了长了翅膀的流言,精准地飞入了主管后勤的副厂长——李怀德的耳朵里。
李怀德,人称“笑面虎”,在轧钢厂这片江湖里,靠的就是一副八面玲珑的本事和一双善于发现机会的眼睛。
当秘书压低声音,将这个未经证实但细节丰富的消息汇报给他时,他正端着搪瓷缸子喝茶。
“元帅的……义子?”
李怀德的手停在半空,茶叶在热水中缓缓舒展,他的心跳却骤然加速。
脑海中无数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
真?假?
若是假的,不过是空欢喜一场。
可万一是真的呢?
那这林卫国就不是什么普通的大学生,而是一尊行走在厂里的活菩萨,一根能直通天际的擎天柱!
巴结!
必须立刻巴结!
这种天赐良机,若是错过了,他李怀德晚上睡觉都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小王。”
李怀德放下茶缸,声音沉稳有力。
“马上去小食堂,把三号包厢给我备出来,就说我中午要请一位贵客。菜单你看着办,把咱们后厨压箱底的好东西都用上,酒要茅台,必须是真家伙!”
“是!”
秘书领命,小跑着就出去了。
李怀德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了两步,脸上那标志性的笑容愈发深邃。
他亲自拿起电话,拨通了林卫国所在的技术科。
“喂,我李怀德。请林卫国同志听电话。”
他的语气温和又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威严,恰到好处地展现了一位副厂长的身份和……诚意。
中午,轧钢厂小食堂,三号包厢。
这里是厂领导们偶尔开小灶的地方,寻常工人连门槛都摸不到。
此刻,红木圆桌上已经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菜肴。
清蒸鲈鱼、红烧肘子、干煸肥肠、葱爆羊肉……在这个物资匮乏,寻常人家一个月都见不到几滴油星的年代,这一桌子菜,足以让任何一个工人看得眼珠子发直。
李怀德亲自为林卫国拉开椅子,又亲手给他满上了一杯澄澈透亮的茅台酒。
酒香瞬间溢满了整个包厢。
“卫国啊,来,我痴长你几岁,就托大叫你一声老弟了。”
李怀德端起酒杯,满脸的褶子都笑成了一朵菊花。
“你刚来厂里,我们这些做前辈的,关心还不够。今天这顿饭,就算是我这个当哥哥的,给你接风洗尘了!”
他把姿态放得极低,言辞恳切,仿佛两人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老弟你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才学,真是人中之龙,国之栋梁!我敢断言,这小小的轧钢厂,绝对不是你的终点,未来必定是前途无量,鹏程万里啊!”
一番话,说得是天花乱坠,把林卫国夸得是天上有、地下无。
林卫国心中冷眼旁观,脸上却挂着恰到好处的谦逊笑容。
“李副厂长您过奖了,我只是个刚参加工作的晚辈,以后还要请您多多指教。”
他端起酒杯,轻轻与李怀德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入胃中,带来一阵暖意。
他知道,李怀德这只老狐狸,已经闻到了味儿。
这场鸿门宴,吃的不是饭,是人情,是试探,更是这位副厂长递上来的投名状。
两人推杯换盏,气氛在李怀德刻意的营造下,显得“相谈甚欢”。
就在这时。
“砰!”
包厢的门被人一把推开,力道之大,让门板都撞在了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一个醉醺醺的身影,提着一瓶包装精美的西凤酒,满脸堆笑地闯了进来。
来人正是许大茂。
“哎呦,李副厂长!您老也在这儿吃饭呢?”
许大茂大着舌头,一双眼睛在满桌的硬菜上滴溜溜地转,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真是巧了!我刚从朋友那弄了瓶好酒,正愁没人分享呢,您给尝尝鲜!”
他跟李怀德平日里走得近,没少帮这位副厂长弄些乡下的野味和土特产,关系算是不错。
今天他本意是想借着献酒的名义,顺理成章地蹭顿大餐,再在新来的“红人”林卫国面前,显摆一下自己和厂领导的亲密关系。
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行为,无异于一只苍蝇,一头撞进了蜘蛛精心编织的网中央。
林卫国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眼底深处,一抹寒光稍纵即逝。
正愁没个由头敲打一下这只院里的苍蝇,他自己就送上门来了。
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林卫国的脸上,瞬间切换成一副涉世未深、天真好奇的模样。
他转过头,看向身旁的李怀德,眼神清澈,语气充满了不解。
“李副厂长。”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我刚来厂里不久,听广播里天天说,咱们厂正在大力提倡勤俭节约,反对一切形式的铺张浪费。”
李怀德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点点头:“没错,这是厂里的硬性规定。”
林卫国继续用他那“天真”的口吻问道:
“那我就有点不明白了。”
他伸手指了指还拎着酒瓶、一脸得意的许大茂。
“许大茂哥只是咱们厂里的一名放映员,一个月的工资也就三十几块钱吧?他哪来这么多钱,又是买这种市面上见不到的好酒,又是三天两头地从乡下带鸡带鱼回来的?”
话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仿佛真的在为这个问题而苦恼。
“这……这算不算是咱们厂里明令禁止的‘资产阶级享乐作风’啊?”
这句话,看似无心之问,实则字字诛心!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李怀德的神经上!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谁接得住?
李怀德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就褪尽了。
他今天费尽心机设宴,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向这位背景通天的“义子”表忠心,是为了展现自己思想进步,紧跟潮流!
可现在,林卫国当着他的面,用他自己的话,提出了一个让他无法回避的政治问题!
他要是还护着许大茂,岂不是等于当众承认,他李怀德自己就默许甚至纵容这种“资产阶级享乐作风”?
这要是传到元帅耳朵里,他这个副厂长还想不想干了?!
一瞬间,冷汗就从李怀德的额角渗了出来。
他看向林卫国的眼神,已经从单纯的巴结,变成了深深的忌惮。
这小子,哪里是什么天真少年,这分明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
“胡闹!”
电光石火之间,李怀德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他猛地一拍桌子,杯盘碗碟都跟着跳了起来。
他霍然起身,指着还懵在原地的许大茂,声色俱厉地怒斥道:
“许大茂!你的思想很有问题!”
这一声吼,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震得整个包厢嗡嗡作响。
“厂里三令五申,要发扬艰苦奋斗的革命精神!你倒好,不想着怎么在工作上进步,天天就想着搞这些歪门邪道,吃吃喝喝!你这是典型的思想滑坡!我看你是需要好好进行一下思想改造了!”
李怀德越说越气,仿佛许大茂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他当着林卫国的面,直接宣布了判决:
“从明天起,你不用去放电影了!去后勤处报到,负责打扫全厂所有的厕所!为期三个月!”
“什么时候你的思想改造好了,什么时候再谈恢复工作的事!”
许大茂当场就石化了。
他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自己……不是提着好酒来拍马屁的吗?
怎么马屁没拍上,反而被一脚踹进了粪坑里?
扫厕所?
全厂的厕所?
三个月?!
他呆滞地看着暴怒的李怀德,又难以置信地看向一脸“无辜”和“惊讶”的林卫国,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百口莫辩。
因为林卫国说的,全都是事实。
在李怀德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注视下,许大茂最后的一点酒意也彻底醒了。
他只觉得手脚冰凉,浑身发软,提着的那瓶西凤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浓郁的酒香混杂着绝望的气息,弥漫开来。
他失魂落魄地领了罚,灰溜溜地退出了包厢,连头都不敢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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