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栈观的晨雾裹着松针香漫进偏厅，周一仙的铜炉正“噼啪”爆着火星。他佝偻着背添了把松枝，炉上青瓷罐的盖子被热气顶得轻颤，飘出的苦香里混着雪山顶冰灵草的清冽。
那是他昨夜在冰崖边跪了三个时辰，用百年老参、千年朱果，加上三株雪山顶的冰灵草，文火慢煨七七四十九日的“寒骨生香丹”。
“张小友。”周一仙擦了擦额角的汗，将药罐递过去时，枯瘦的手背青筋凸起，“这丹药能温养魂魄，暂缓碧瑶的溃散。但…真正的续命之法，还得找‘九曜暖玉’。”
鬼厉接过药罐时，指尖触到罐身残留的温度，喉结动了动。他望着罐中浮沉的药渣，忽然想起百年前草庙村的后山，那时碧瑶总爱跟着他采药，扎着羊角辫的身影在药垄间穿梭，像只扑棱棱的小蝴蝶。“前辈，”他声音发哑，“九曜暖玉…究竟在何处？”
“北境极寒谷。”周一仙指向墙上的旧地图，指尖停在“冰窟”二字上，“那里有座千年冰窟，窟底镇着只千年冰螭。当年我师父去寻过，回来时…连尸骨都没剩下，只揣回半块染血的玉屑。”
幽姬突然从袖中抖出面青铜镜，镜面刻满蝌蚪状的鬼文，边缘九颗幽蓝珠子在晨雾里泛着冷光。她将镜子对准碧瑶心口，镜面骤然腾起黑雾，如活物般缠上碧瑶苍白的魂体。
“幽姬！”周一仙的竹杖重重敲在青石板上，震得铜铃乱颤，“你疯了？往生镜逆魂夺魄，是要遭九世雷劫的！当年鬼王宗用这镜子炼魂，多少弟子被吸成干尸？”
幽姬指尖凝着幽蓝鬼气，镜面上的黑雾翻涌得更急。她转头看向碧瑶，声音放软，像在哄睡梦中的孩子：“他…他想再听听她的声音。”
碧瑶的魂体在镜中摇晃，发梢沾着的雾珠簌簌坠落。她望着镜中逐渐凝实的影子，忽然轻声唤道：“小环？”
“碧瑶姐姐…”镜中传来虚弱的回应，是个扎双丫髻的小丫头，月白裙角沾着草屑，“我…我想再看看你编的桂花环。”
鬼厉的瞳孔骤缩。这是周小环的声音，三年前在草庙村，他见过她，那时她才十三岁，蹲在溪边给碧瑶摘野菊，发间别着朵半开的桂花。后来碧瑶入了鬼王宗，他再未见过这丫头，只听说她跟着爷爷云游四方。
“小环…”他喉头发紧，伸手想去触碰镜面，却被幽姬挡住。
“别碰。”幽姬冷笑，“这镜子吸的是她的残魂。你以为我想？若不是张小凡当年挡了苍松那老贼的毒针，这丫头早该埋在青云山的乱葬岗了！”
周一仙的竹杖“当啷”落地。他望着镜中周小环的脸，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时他云游到草庙村，正撞见张小凡被青云弟子追打，浑身是血地护着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那丫头哭着喊“小凡哥哥”，他才知道，原来张小凡早有牵挂的人。
“爷爷…”周小环的声音从镜中传来，带着哭腔，“我梦见奶奶了。她给我煮了桂花酒酿圆子，甜得…甜得我舌头都要化了。”
碧瑶的眼泪砸在石桌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镜中周小环的脸颊，那触感凉得像雪，却真实得让她心口发疼。“小环…”她哽咽着，“你不该…不该替我…”
“值得。”周小环打断她，魂体在镜中轻轻摇头，发梢扫过碧瑶的耳垂，“张大哥背你走山路时，我躲在树后面看你。他后背的青衫被汗水浸透，可还是把你抱得稳稳的。那时候我就想…要是能永远看他这样走路，该多好。”
鬼厉的指节捏得发白。他想起三年前，在死泽沼泽，碧瑶为了救他被毒蛇咬伤，是他抱着她跑了三天三夜。那时他说：“碧瑶，等我杀了苍松，就带你回草庙村。”可如今，苍松还活着，碧瑶的魂魄却要散了。
“小环…”他对着镜中轻声道，“等你好了…我们去吃糖画。我买十只兔子糖，你一只，我一只，碧瑶一只…”
“好。”周小环的声音里带着笑，“我要最大的那只，张大哥你要喂我吃。”
幽姬指尖掐诀，往生镜突然泛起金光。周小环的魂体渐渐凝实，最终化作一枚指甲盖大小的耳坠，静静躺在碧瑶耳侧。耳坠是月白色的，雕着半朵未开的桂花，花瓣边缘泛着幽蓝，像极了周小环常穿的那身月白裙。
“这是…往生镜的残魂。”幽姬解释道，“用她的骨血炼了七日七夜，又以我的鬼气温养。半年之内，她能借着耳坠的魂力与你们说话。半年之后…魂飞魄散，再无转圜。”
周一仙突然从袖中摸出个青瓷瓶，瓶身刻着“寒骨生香丹”五个大字，瓶塞处还沾着半片雪山顶的冰灵草。他将瓶子塞进鬼厉手里，声音沙哑：“这是我用百年老参、千年朱果，加上三株雪山顶的冰灵草，熬了七七四十九天炼的。虽不能让她魂魄永存，但至少…能让这耳坠里的魂火多旺些。”
鬼厉接过药瓶，手指微微发抖。他抬头看向周一仙，老人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未干的泪，胡须上沾着星点药渣：“前辈…您这是…”
“我欠张小凡的。”周一仙别过脸，望向院外的桂树，“当年在青云山，碧瑶为了救小凡，被诛仙剑气绞碎魂魄。我当时就在旁边，攥着药瓶却不敢上前，我怕…怕她怪我当年没救下她的父母。”他喉结滚动，“如今能替她做这点事…值了。”
碧瑶突然伸手碰了碰镜中周小环的脸颊。镜中少女的魂体一颤，眼尾的泪痣轻轻晃动：“碧瑶姐姐…张大哥的手好暖。你闻闻，他身上还是当年的味道，像…像晒过太阳的青布衫。”
碧瑶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颤抖着将耳坠轻轻戴在碧瑶耳侧，月白色的玉坠贴着她的耳垂，桂花雕纹硌着她指尖：“小环…姐姐给你编的桂花环，等春天到了…我给你戴上。”
“好。”周小环的声音从耳坠里传来，带着几分雀跃，“我要提前把秋千挂在树上。张大哥背我荡秋千时，总说‘小环别晃，摔了爷爷要骂的’。”
石桌上的烛火突然晃了晃，将四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鬼厉望着碧瑶耳侧的耳坠，又看了看怀里的她，忽然想起百年前在滴血洞，碧瑶也是这样，把最后半块烤兔肉塞给他，说“傻小子，要活着”。那时她的手也是这样凉，可却暖了他的整个寒冬。
“小环，”鬼厉对着耳坠轻声说，“等你魂魄稳定了，我带你去看草庙村的后山。那里有棵桂树，比你爷爷种的还大。我们…在树下埋个坛子，把你写的信都放进去。”
“信？”周小环的声音里带着好奇，“我没有信…但我可以学写字。等我会写了，就给你写…写‘张大哥，今天的溪水很清’，写‘张大哥，糖画摊的兔子糖甜’，写…写‘张大哥，我想你了’。”
碧瑶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转头看向鬼厉，男人正用指腹轻轻擦拭她的耳垂，喉结上下滚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眼眶泛红，像当年在死泽，他为救她被毒蛇咬伤时那样。
山风卷着桂香掠过破庙，将四人的声音揉在一起。周一仙望着天边的残月，轻声道：“三天后…我去后山采冰灵草，再给小环炼颗丹药。”
“我陪你去。”鬼厉立刻说。
“我也去。”碧瑶摸了摸耳坠，轻声说。
幽姬望着这一幕，悄悄抹了把脸。她知道，这枚耳坠撑不过半年。鬼王的往生镜本就霸道，以她的鬼气温养已是极限；更何况周小环的魂魄本就稚嫩，强行续命只会让反噬更猛，半年后，她会被自己的魂力撑爆，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
但她没说。她望着碧瑶耳侧那枚泛着幽蓝的耳坠，想起自己十二岁时，也是这样被张小凡救下。那时他说：“小丫头，别怕，我带你回家。”
或许…这就是命吧。有些人，注定要在彼此的生命里，做一盏短暂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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