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山风卷着冷雾,扑在脸上像细碎冰针,一寸寸往骨缝里钻。
杂役院墙根,一盏风灯摇晃,灯芯短得可怜,只能照出苏砚半张苍白侧脸——眉骨投下的阴影深得像两座幽井,井底燃着一簇不肯熄的火。
他穿鸦青短衫,袖口磨出毛边,被风一吹就贴在腕骨上,露出那道月牙疤。
疤痕在夜色里泛着惨白冷光,像一弯被天狗啃缺的月,随时会滴落银白色的血。
今夜任务:盗香火,凝道痕。
“香火”二字,在凡尘域被千万人跪拜,是祈愿、是祝福;
在真灵域,却被炼成“逆命香”,可短暂篡改命格权重;
而在苏砚手里,它只是一粒种子——
一粒要种在“余烬命格”废墟上的种子,
一粒日后能长成参天毒藤,将整座天命台绞碎成渣的种子。
香火堂建在外门最偏僻的“回崖”尽头,背靠悬崖,面朝深渊。
堂不大,三丈见方,却供着宗门最神秘的“镇界炉”。
炉身以“忘川铁”浇铸,可锁香火,亦可锁魂。
按规矩,子时关门,卯时开启。
短短三个时辰,炉内会积累整整三千外门弟子的“日供香火”——
每人三缕,一缕奉天,一缕奉祖,一缕奉己。
三千人,便是九千缕。
九千缕里,只要偷到三百缕,就足以让苏砚在血祭台上,撬开一条命格裂缝。
值守两人,皆是外门老资历,却修为停滞,被发配来此“养老”。
苏砚提前观察了七夜,记录下他们打盹的精确间隔:
子时整点,头点地;
子时两刻,剑离手;
子时三刻,鼾声最沉,呼吸间隔长达六息。
那六息,是他唯一的机会。
风灯晃到第三下,鼾声如期而至。
苏砚贴着阴影滑过去,脚步比落叶还轻。
左手探出,指间溢出一缕灰雾——
那是“余烬灵力”,自带高温,却无色无形,可蚀金铁,亦可融锁芯。
灰雾沿铜锁一绕,“咔哒”一声轻响,比蟋蟀振翅还低三分。
门开一线,香火味扑面而来,浓得呛鼻,像无数信徒的祈愿凝成了实质,又似千万只柔软的手,同时伸向他的喉咙。
苏砚屏息,胸腔里却泛起一阵灼热的渴望——
不是对香火,而是对“翻盘”本身的渴望。
他抬手,以指为剑,在虚空一划,灰雾化作三缕,分别缠向炉中三炷残香。
神龛上,青铜小炉透出暗红火点,像一颗将眠未眠的兽瞳。
香火被强行抽丝,凝成一缕细线,钻入苏砚虎口旧疤。
皮肤瞬间泛红,像被烙铁烫过,发出“滋”一声细响,却无人听闻。
疼痛顺着臂骨爬升,一路灼烧经脉。
苏砚却连眉都没皱,只在心底默数:
“一百缕、一百二十缕……”
每多数一次,虎口那弯月牙疤便更深一分,像被无形之刀重新雕刻。
当数到“三百”整,疤痕已凹进骨面,形成一条极细的沟壑,内里填满青金色粉末——
那是道痕雏形,亦是“逆命香”的基质。
就在此时,异变突起!
炉身忽地发出“咚”一声闷响,像有一颗心脏在内壁敲击。
紧接着,一缕漆黑香火自行升起,凝成细小手指,直戳苏砚眉心!
“镇界炉灵?”
苏砚脑中警铃大作,身体却更快一步,向后仰倒,黑香几乎擦着他鼻尖掠过。
空气里顿时弥漫一股腐朽的甜味,像掺了蜂蜜的尸水。
他左手掐诀,灰雾倒卷,化作一只半透明手掌,猛地攥住黑香。
黑香挣扎,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嘶叫,声音尖细,却震得他耳膜发麻。
“给我——镇!”
苏砚低喝,右手断剑出鞘半寸,剑锈簌簌而落,像一场微型血雨。
断剑无锋,却自带“余烬”煞气。
煞气与黑香相撞,发出水火交融的“嗤啦”声,最终双双湮灭。
炉内火光瞬间暗淡,像被无形之手掐住咽喉,发出垂死喘息。
门外,值守弟子翻了个身,长剑“当啷”落地。
苏砚的影子一闪,已掠出门外,脚尖挑起长剑,轻轻放回原位,动作行云流水,未发出半点声响。
炉中香灰无声崩塌,像一场无人知晓的祭奠,又像提前为某个庞然大物送上的挽歌。
墙外,他抬头望天。
薄云遮月,一轮冷白悬在头顶,像倒计时“9”的猩红数字被水洗过,只剩惨淡轮廓。
苏砚舔了舔干裂的唇角,尝到铁锈味,也尝到即将翻盘的甜。
“第一粒道痕,到手。”
他轻声道,声音散在风里,像一把磨到最薄的刀锋,终于贴上了命运的咽喉。
回程路上,他刻意绕经“洗剑池”。
池水黑如墨,表面漂着一层银白碎光——
那是外门弟子白日练剑后,残留的剑意。
剑意遇风不散,像浮尸,随波逐流。
苏砚抬手,以指为笔,蘸取池水,在虚空写下一个“鸾”字。
字迹一成,即刻被剑意切割得七零八落,化作水雾。
他却满意地点头——
“字碎,意存。”
“正如她的命格,被撕碎,却仍未消散。”
杂役院北墙,废弃马厩。
苏砚闪身入内,黑暗立刻像潮水涌来,将他裹住。
他并未点灯,而是抬手,在左眼眼尾轻点一下。
“余烬视界”开启——
世界骤然褪色,化作黑白灰三色。
空气中,浮现一条条纤细红线,像蛛网,纵横交错。
那是“因果丝”,唯有余烬命格者,可短暂窥见。
他循着其中一根最粗、最亮的红线,走到马厩尽头。
那里,堆着破犁、锈钉、断缰绳。
红线尽头,系在一截灰白石柱上——
柱身半截埋入土中,表面布满风化裂纹,像老人额头的皱纹。
苏砚蹲身,以断剑为铲,掘开表层浮土。
三寸之下,露出一块巴掌大的铜盘。
铜盘边缘,刻着繁复的“镇界纹”,中心却凹陷,形状正是一枚“青羽”。
他毫不犹豫,将胸口旧疤按向凹陷。
“咔哒——”
铜盘裂开,吐出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纸”。
纸上,以血为墨,写着三行小字:
【替代祭品:顾红笺】
【命格:青鸾·九天变】
【血祭时辰:三日酉时,天祭台,第七柱】
人皮纸背面,还盖着一枚暗红玺印——
“玄冥”二字,笔走龙蛇,像两条互相吞噬的蛇。
铁证,到手。
马厩外,忽有脚步轻响。
苏砚立刻屏息,身形缩入破犁阴影。
“余烬视界”中,两条新的因果丝正急速逼近——
一青,一灰。
青者,顾红笺。
灰者,阿吾。
两人一前一后,踏入马厩。
顾红笺手执“听雪”剑,剑未出鞘,剑意已让空气凝霜。
阿吾则赤足,灰发在夜风中轻轻浮起,像一团将散未散的雾。
“我闻到了血味。”顾红笺低声道,目光扫过黑暗,“有人来过。”
阿吾吸了吸鼻子,指向苏砚藏身处:“那里。”
苏砚苦笑,从阴影里走出,双手举起,示意无害。
顾红笺剑尖微抬,却在看清他面容时,愣住。
“是你?”
她认得这张脸——
白日里,那个被赤签选中的“倒霉杂役”。
苏砚未语先笑,笑意里带着几分自嘲,几分真诚:
“顾师姐,深夜来此,可是想救我?”
顾红笺皱眉:“我来追一只‘窃血鼠’,它叼走了我剑阁的‘命牌’。”
苏砚摊手:“可惜,我这里只有‘逆命香’,没有命牌。”
阿吾却盯着他掌心,小声道:“你有‘人皮纸’。”
苏砚挑眉,灰发少女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微弱银光,像两粒被月辉打磨过的砂砾。
“无命格者,果然能看穿所有‘伪藏’。”
他不再隐瞒,将人皮纸递向顾红笺。
顾红笺接过,目光扫过“替代祭品”四字,脸色瞬间惨白。
“玄冥子……竟要拿我换你?”
她声音低哑,却带着剑修特有的锋锐,“凭什么?”
苏砚抬眼,直视她,眸中倒映着马厩破顶漏下的月光:
“凭你是青鸾命格,凭你能稳轮回井三十年,
凭我……是余烬劫主,天生该被世界抛弃。”
“也凭——”
他语气一转,带着几分轻佻,几分认真,
“我不想让你死。”
顾红笺怔住,剑尖微颤。
阿吾却在这时,突然伸手,按住两人手背。
灰发少女的掌心,温度低得像一块新凿的冰:
“你们两个,都不想死,那就别死。”
“玄冥子要玩‘偷龙转凤’,我们就玩‘凤反噬龙’。”
月光偏移,照出马厩中央,三人手背的交叠——
像三枚钉子,同时钉进命运的咽喉。
苏砚低声道:
“三日后,天祭台,第七柱。”
“顾红笺,你照常赴约,但不必带剑。”
“阿吾,你负责切断‘命星壁’与轮回井的连线。”
“我——”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乖巧又危险的弧度,
“负责让赤签,变成玄冥子的催命符。”
夜更深,马厩外,蟋蟀再次振翅。
这一次,它的鸣叫不再孤单,
像某种暗号,
像一场大戏的开场锣,
像命运在深夜,第一次露出怯意。
苏砚松开手,转身走向黑暗。
背影被月色拉得极长,像一条通往未知的刀锋。
他轻声道:
“玄冥子,你隔墙有耳,却不知——”
“耳,也能咬人。”
风掠过,香火余味与剑锈气息同时钻入鼻腔。
苏砚舔了舔唇,尝到铁锈,也尝到即将翻盘的甜。
“第一粒道痕,只是开始。”
“接下来,我要让整个宗门——”
“为我焚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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