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昨夜那场未遂的“夜探”风波,赢昊营帐周围的守卫明显森严了许多。章邯办事效率极高,不仅加派了人手,还对值守郎卫进行了轮换和敲打,整个营地的气氛无形中又紧绷了几分。
赢昊一夜没睡好,天亮后顶着两个淡淡的黑眼圈,在青禾和白芷的伺候下洗漱用膳。两个小侍女显然也被吓得不轻,动作更加小心翼翼,眼神里多了几分惊惧。
黑石依旧如同磐石般守在一旁,仿佛昨夜那场短暂而激烈的搏杀从未发生过,只是他按在剑柄上的手,似乎比平时更稳,眼神也愈发锐利。
早膳刚过,便有内侍前来传话,言太医令夏无且奉陛下之命,前来为昊公子请平安脉,并“请教”些许医药之理。
赢昊心中一动,夏无且?这个名字他有点印象,似乎是始皇比较信任的太医。看来政哥虽然暂时信了他的说法,停了丹药,但并未完全放心,这是派了专业人士来进一步探查虚实了。既是考察,也是求证。
“快请。”赢昊整理了一下衣袍。
很快,一位身着官服、须发皆白、面色红润、眼神却十分清亮有神的老者,在内侍引领下步入帐中。他步履稳健,手中提着一个药箱,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混合多种药材的清苦气息。
“老臣夏无且,奉陛下之命,特来为昊公子请脉。”老者声音平和,不卑不亢,行礼如仪。
“夏太医不必多礼,有劳了。”赢昊连忙请他坐下。
夏无且仔细端详了一下赢昊的脸色,又示意赢昊伸出手腕,三根手指搭上他的脉搏,闭目凝神细察。帐内一时安静下来。
赢昊看着这位老太医,内心OS:“这就是古代的御医啊,看着挺靠谱的样子。不知道医术水平怎么样?不过能混到秦始皇身边,应该有两把刷子。他来看我,是把脉是假,探口风是真吧?”
片刻后,夏无且松开手,缓缓道:“公子脉象略浮,似有心神惊悸之兆,可是昨夜未曾安寝?”他一眼就看出了赢昊状态不佳。
赢昊苦笑一下:“实不相瞒,昨夜帐外有些许动静,确实受了些惊吓,有劳太医挂心。”
夏无且点点头,并未深究昨夜之事,话锋一转,切入正题:“老臣听闻,公子日前于御前,曾言金丹……嗯,那些方士所进丹药,内含剧毒,长期服食,足以损身殒命?”他措辞很谨慎,避免直接刺激。
“正是。”赢昊神色一正,“此事关乎父皇圣体,儿臣绝无虚言。”
夏无且抚须沉吟:“公子所言‘汞铅之毒’,老臣于医典之中,亦偶有见载。然多言其可作为药材,以毒攻毒,外用或微量入药,皆有奇效。却不知公子何以断定,经方士炼制后,便会成为夺命之毒?且陛下服食后,确有段时间精神健旺,此又作何解释?”
果然是个明白人,问的问题都很关键,直指核心矛盾——为什么有的汞铅能治病,你的就能要命?以及为什么一开始看起来有效?
赢昊知道,跟这位老太医就不能完全用“天人感应”那套玄乎的说辞了,必须尽量用他能理解的逻辑来解释。他整理了一下思绪,尽量用类比和古代能理解的概念说道:
“夏太医可知,这世间万物,其性其质,并非一成不变?就如同生水饮之可能致病,而煮沸之后便可饮用一般。药材炮制,亦是此理。”
夏无且点头:“此乃常识。君臣佐使,炮制得法,确可改变药性,增效减毒。”
“正是此理!”赢昊趁热打铁,“然方士炼丹,却非寻常炮制。他们往往将丹砂、铅汞等物,置于高温炉火之中反复烧炼,其间又加入硫磺、硝石等物,过程繁杂,耗时长久。在此极端条件下,物质……呃,药材的性质会发生剧烈变化,甚至生成全新的、性质更为猛烈歹毒之物!”
他尝试引入一点简单的化学概念,但换成了古代说法:“譬如,丹砂加热,会分解出水银……呃,我是说,丹砂经烈火煅烧,会析出一种银色剧毒液体,此物性情极不稳定,挥发之气皆有剧毒,更遑论直接服食!而铅块经反复氧化还原……呃,经反复烧炼,其毒性亦会深入骨髓,难以驱除!”
赢昊说得有些磕绊,尽量避开现代术语,但核心意思表达出来了。
夏无且听得眉头紧锁,眼中露出深思之色。赢昊所说的“丹砂煅烧析出银色毒液”以及“铅毒入骨”,与他过去读过的一些散逸杂论以及隐约的观察似乎能对上,但如此清晰直白地从药理毒性角度阐述,却是首次听闻。
“至于父皇服食后短暂精神健旺,”赢昊继续解释,“此并非丹药之功效,恰恰是其毒性之表象!敢问太医,是否有人服食某些药物后,会短暂兴奋,精力弥漫,但过后便疲惫不堪,甚至更显萎靡?”
夏无且神色一凛:“确有此事!某些虎狼之药,便有如此效验!乃透支人体本源之力,实为大害!”
“正是如此!”赢昊一拍大腿,“那些丹药中之汞铅毒性,初入人体,便会强烈刺激人之经络脏腑,令人产生类似亢奋之感,看似精神变好,实则是毒性开始侵蚀之兆!如同烈火烹油,看似旺盛,实则加速燃烧,油尽灯枯之后,便是脏腑衰败,百病丛生!长期服食,毒素积累,深入骨髓血液,则药石无灵矣!”
他描绘着重金属慢性中毒的症状:“且此类毒素累积,还会令人性情渐变,易躁易怒,难以安眠,手足时有震颤……太医可曾留意?”赢昊小心翼翼地问道,他知道秦始皇晚年确实有类似记载。
夏无且闻言,脸色骤然一变,持须的手都顿住了!
赢昊所说的“短暂亢奋后的疲惫”、“易躁易怒”、“难以安眠”、“手足震颤”……这些症状,他作为随行太医,在陛下身上确实或多或少有所察觉!只是以往从未有人将这些与被视为“仙药”的丹药直接联系起来,只以为是陛下操劳国事所致!
如今被赢昊这般直接点破,并归因于丹药之毒,夏无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头皮都有些发麻!
若真是如此……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他看向赢昊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看待一个可能胡言乱语的少年,而是充满了震惊、疑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
“公子……这些……这些道理,公子从何得知?”夏无且的声音有些干涩,“老臣遍览医典,亦未曾见有如此……如此透彻之论述。”他实在想不出赢昊这套虽然听起来有些别扭、但内在逻辑却似乎能自洽、甚至能解释某些现实症状的理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赢昊心中暗道:“坏了,又问到知识来源了。”他只能再次祭出“神游太虚”的大旗,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与敬畏:“不瞒太医,此亦是我神游之时,恍惚所见之零碎知识,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只觉得此理关乎父皇安危,不敢隐瞒,故而冒昧直言。”
夏无且沉默了。他行医一生,信奉的是实证和经验,对于神鬼之说向来敬而远之。但赢昊所言,却又偏偏能解释通一些他以往困惑的现象,甚至让他产生了一种“原来如此”的顿悟感。这种理性与玄学的冲突,让他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之中。
他无法完全相信“神游”之说,但又无法忽视赢昊理论中那惊人的、似乎能穿透迷雾的解释力。
帐内陷入了长时间的寂静。
夏无且眉头紧锁,目光闪烁,显然内心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赢昊看着他这副模样,内心OS:“唉,老爷子是个明白人,能听懂我在说什么,甚至自己也有观察和怀疑。可惜受限于时代,没有现代化学和医学知识体系,无法彻底理解和验证。这种认知被冲击的感觉,肯定不好受吧……”
良久,夏无且才长长吐出一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赢昊,缓缓道:“公子所言,实在……骇人听闻,匪夷所思。老臣一时难以尽信,然……其中部分见解,确与老臣平日所见某些症候隐隐吻合。此事关乎重大,老臣需细细思量,并……设法验证。”
他没有完全否定,也没有轻易相信,而是保持了医者的严谨和审慎。
赢昊心中稍安,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只要这位老太医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并愿意去验证,那他的目的就达到了一半。
“有劳太医费心。一切皆为父皇圣体,为大秦社稷。”赢昊诚恳地说道。
夏无且点了点头,提起药箱,起身告辞。他的脚步似乎比来时沉重了一些,背影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赢昊知道,他带来的现代科学知识,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冲击力实在太大了。但为了救爹,为了改变大秦的命运,他只能选择做这个“搅局者”。
看着夏无且离去的身影,赢昊默默祈祷:“老爷子,你可一定要是个真正的明白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