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裹胁着血腥味与尸体腐烂的恶臭,拍打在宋大江的脸上。
他站在旗舰船头,死死盯着远处那道在阳光下泛着灰白光泽的水泥大堤,如同在看一头无法理解的怪物。
“废物!全都是废物!”
他一脚踹翻身旁的亲兵,抓起望远镜,镜筒里,那座大堤纹丝不动,堤上黑压压的人影如同蝼蚁,却散发着让他心悸的死气。
水路,走不通了。
“传令下去!”
宋大江放下望远镜,声音嘶哑。
“在下游寻一处浅滩,强行登陆!老子就不信,上了岸,他们还能长出三头六臂!”
……
临江县外,一处无名港口。
宋大江麾下步战第一猛将,人称“镇三岛”的鲁智浅,第一个跳下船,将手中那柄重达六十斤的浑铁禅杖重重顿在地上。
“小的们!都给老子麻利点!”
数千水匪蜂拥上岸,迎接他们的,却不是刀枪。
而是一群衣衫褴褛,脸上堆着谄媚笑容的“百姓”。
他们推着独轮车,车上是热气腾腾的肉包和香气扑鼻的酒水。
“军爷们辛苦了!军爷们辛苦了!”
一个看似领头的老汉,点头哈腰地凑到鲁智浅面前。
“我们都是被那昭阳公主逼着修堤的,咱们命苦啊,早就盼着能为我们做主的王师来了!这点薄酒,不成敬意!”
鲁智浅一把抢过一个酒坛,扯开泥封闻了闻,又抓过一个肉包,掰开看了看。
他让那老汉先吃了一口,见无异状,这才放下心来,哈哈大笑。
“算你们识相!”
他将肉包塞进嘴里,大手一挥。
“小的们,吃!吃饱了,跟老子进城,抢他个三天三夜!”
水匪们饿了一路,此刻见了酒肉,哪还忍得住,一拥而上,狼吞虎咽。
酒过三巡,肉过五味。
鲁智浅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手中的禅杖也变得重逾千斤。
“怎么回事……这酒……”
他晃了晃脑袋,视野开始模糊。
他身边的水匪,早已东倒西歪,一个个瘫倒在地,鼾声如雷。
“不好!有诈!”
鲁智浅猛地反应过来,他用尽全身力气,想要站起,双腿却软得像面条。
就在此时,港口两侧的密林里,响起了密集的脚步声。
李小翠一身戎装,手按刀柄,缓步走出。
她身后,是数百名手持横刀与神臂弓的子弟兵,一个个目光冰冷,杀气腾腾。
“拿下。”
李小翠的声音,清脆而利落。
鲁智浅圆睁双眼,他想反抗,却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子弟兵,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将他手下那些昏睡的喽啰,一个个捆成了粽子。
一个时辰后,副前锋林退之带着几个亲兵,狼狈地逃回了宋大江的旗舰。
“大……大当家!前锋营……全军覆没了!”
“鲁智浅将军,被……被一个娘们活捉了!”
“什么?!”
宋大江猛地站起,一脚踹翻了身前的桌案,酒菜洒了一地。
“一个娘们?”
他双目赤红,一把揪住林退之的衣领。
“饭桶!一群饭桶!”
他怒吼着,一拳将林退之打得满口喷血。
“传我将令!明日破城,鸡犬不留!老子要让临江血流成河!”
就在他暴怒之际,一名喽啰送上了一封用蜡丸封好的密信。
“大当家,城里射出来的。”
宋大江一把抢过,捏碎蜡丸,展开信纸。
信是秦寿的族弟,临江大户秦正旺写的。
信中,他痛斥萧容与李显倒行逆施,强占他秦家田产,断他家族生路。他愿为内应,今夜三更,打开东城门,迎接王师入城。
信的末尾,还附上了一张详细的临江城防图。
宋大江的怒火,瞬间被狂喜所取代。
“哈哈哈哈!天助我也!”
他将信纸拍在桌上,转向吴小用。
“军师,你看此计如何?”
吴小用拿起城防图,端详了片刻,脸上露出邪魅的微笑。
“大当家,此乃天赐良机。秦家在临江根深蒂固,怀恨在心,合情合理。此图详尽,不似作伪。今夜,便是我们取下临江,活捉公主之时!”
……
玄武山,中军帐。
呼延冰被铁索捆缚,跪在地上,一身重甲早已被卸去,只剩一身囚衣。
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像一头被拔了牙的猛虎。
李显坐在他对面,没有审问,只是静静地喝着茶。
“你不好奇,我为何留你性命?”
许久,李显放下茶杯。
呼延冰缓缓抬头,眼中满是血丝,声音沙哑。
“要杀便杀,何必多言。”
“我想知道幽州军的事。”
李显开门见山。
“顾昭庭,是何许人也?”
听到这个名字,呼延冰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闭上眼,脸上露出一丝极度痛苦的神色。
“他……是个英雄。”
“也是个……可怜人。”
李显没有追问,只是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景熙元年,雁门关外,我与大帅,还有十六个弟兄,被北齐名将拓跋熊烈的三万铁骑围困在落雁坡。”
呼延冰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时空传来。
“我们断水断粮,身边只剩下最后几支箭。”
“那一夜,我们围着篝火,喝完了最后一袋马尿。所有人都知道,天亮就是死期。”
“大帅让我们每个人,都说说自己这辈子最遗憾的事。”
“有人说没能给老娘送终,有人说还没娶上媳妇。”
“轮到大帅时,他只是看着京城的方向,说他这辈子,只爱过一个女人。可那个女人,他连见一面,都是奢望。”
李显的呼吸,微微一顿。
“那个女人,是谁?”
呼延冰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李显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一字一句。
“惠妃。”
呼延冰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骇然。
“你怎么知道?!”
“我不仅知道她,我还知道,她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
李显将武景玄的供状,扔在了呼延冰面前。
呼延冰看着那份血色供状,看着上面那触目惊心的字句,整个人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他想起那个男人在火光下遥望京城的眼神,那份深埋心底的爱恋,那份求而不得的痛苦。
那个男人所效忠的,他所爱慕的,难道是这样一个蛇蝎毒妇。
呼延冰忽然仰天长笑,笑声凄厉,笑中带泪。
“哈哈哈哈!我明白了!”
笑声戛然而止。
他看着李显,眼神中再无半分敌意,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
是夜,三更。
临江县东城门,在寂静的夜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吱呀”声,缓缓打开。
旗舰之上,宋大江举着望远镜,心头一阵狂跳。
“军师,为何我总觉得有些不对?”
他放下望远镜,看向身旁的吴小用。
吴小用羽扇轻摇,一脸从容。
“大当家多虑了。兵法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那李显或许在别处设下埋伏,但这城门,必然是真的。”
宋大江还是不放心。
“燕蓝!”
“末将在!”
一名副将应声出列。
“你带五百人,先进去探探虚实!”
燕蓝领命,带着五百先锋,小心翼翼地穿过洞开的城门。
城内,空无一人,寂静得可怕。
片刻,燕蓝派人回报。
“禀大当家,城内安全!”
宋大江终于放下心来。
“吴军师,你带主力先进!我率后军接应!”
“遵命!”
吴小用大喜过望,他知道,这泼天的功劳,是自己的了。
他一马当先,率领着数千水匪,如潮水般涌入城门。
就在他们全部进入瓮城的瞬间。
“轰隆——!”
他们身后那扇洞开的城门,猛然关闭!
紧接着,前方的内城门,也轰然落下!
吴小用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他猛地抬头。
只见城墙之上,火把骤然亮起,密密麻麻的弓箭手,早已引弓待发。
萧容一身戎装,昂然地立于城头,目光冰冷。
“宋江逆贼,你的死期到了。”
在她身旁,秦正旺被两名雪龙卫死死按住,脸上写满了绝望。
“放箭!”
萧容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手臂猛地挥下。
“咻咻咻——!”
万箭齐发。
箭雨如蝗,带着死亡的尖啸,将整个瓮城彻底覆盖。
“不——!”
吴小用发出一声不甘的嘶吼,他手中的羽扇,瞬间被射成了筛子。
数十支利箭,穿透了他的身体,将他死死钉在了地上。
他圆睁着双眼,至死,都想不明白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
瓮城之内,瞬间化作人间炼狱。
惨叫声,哀嚎声,此起彼伏。
水匪们无处可躲,被一波又一波的箭雨,成片地射杀。
副将燕蓝反应最快,他一把抓过身边的几个亲兵,挡在自己身前,用尸体堆成了一座小小的肉山。
“降了!我降了!别放箭了!”
他扯着嗓子,发出了凄厉的哭喊。
……
玄武山。
李显听完呼延冰的叙述,沉默良久。
他站起身,亲自为呼延冰解开了镣铐。
“你走吧。”
呼延冰愣住了。
“你不杀我?”
“你的命,不该死在这里。”
李显转过身,背对着他。
“去北境,回到顾昭庭身边。告诉他,他想知道的一切。”
呼延冰看着李显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恢复自由的双手,这个铁打的汉子,竟是猛地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而后,他站起身,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转身大步走入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