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冰脸上的肌肉,在铁盔的阴影下猛地抽搐了一下。
李显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精准地扎进了他心底最深、最不愿触碰的伤口。
他身后的三千铁骑,静默如林。
风吹过,只有铁甲叶片相互碰撞的细碎声响。
“你懂什么?”
呼延冰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呼延家三代忠魂,换来的是什么?”
“是监军的猜忌!是朝臣的构陷!是我父亲战死沙场,尸骨未寒,抚恤金就被兵部那群狗官克扣得一干二净!”
“我鞭挞主簿,是因为他拿阵亡兄弟的血汗钱,去给自己置办小妾!”
“这大梁,从根上就烂了!”
他猛地一拉缰绳,胯下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
“我呼延冰,不为这腐烂的朝廷卖命。我只为宋大当家卖命,因为他敬我,重我,让我吃饱饭,穿暖衣!”
李显没有反驳。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所以,这就是你向无辜百姓挥刀的理由?”
呼延冰的呼吸,猛地一滞。
李显拨转马头,不再看他,只留下一句话。
“道不同,不相为谋。”
说罢,他一夹马腹,孤身返回自家大营。
呼延冰怔在原地,握着缰绳的手,青筋暴起。
是夜,朱弃武走进他的营帐。
“将军,李显此人,攻心为上。他今日之言,就是要乱你心神。”
呼延冰没有说话,只是将一壶烈酒灌进喉咙。
“宋大当家已走,聚义岛安危,全在将军一人身上。依老夫之见,当采纳守势,以小股精骑,日夜袭扰其营,令其疲惫。切不可浪战。”朱弃武劝道。
呼延冰将酒壶重重地顿在桌上。
“就依你。”
第一夜,三百铁骑如鬼魅般冲出芦苇荡,万箭齐发,直扑子弟兵营寨。
营中瞬间火光四起,人仰马翻,惨叫声不绝于耳。
待李显组织起反击时,那三百铁骑早已退回黑暗之中,只留下一片狼藉。
第二夜,同样的时间,换了另一个方向。
子弟兵的哨兵被精准射杀,营寨再次被突入,粮草被点燃,又是死伤数十人。
第三夜。
第四夜。
李显大营,仿佛成了一块被反复敲打的烂肉。
子弟兵们人人双眼通红,疲惫不堪。一股压抑的恐慌,开始在军中蔓延。
张铁牛冲进中军帐,一拳砸在案上。
“大人!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这帮龟孙子,打了就跑!弟兄们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了!”
“再这么下去,不等开战,咱们自己就先垮了!”
李显只是看着地图,一言不发。
第五日黄昏。
呼延冰站在高坡上,看着远处那座死气沉沉的营寨,嘴边泛起一丝冷笑。
什么用兵如神。
不过是仗着兵器之利罢了。
“朱军师。”
他头也不回地说道。
“今夜,尽起三千连环马,随我踏平玄武山。”
朱弃武脸色大变,急忙上前。
“将军三思!李显连日示弱,事有蹊跷!此必是诱敌之计!”
呼延冰猛地回头,眼中满是暴戾。
“诱敌?”
“他营中士气已泄,兵无战心,此乃我亲眼所见!”
“我三千铁骑,如山崩,如海啸!任何阴谋诡计,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不过是土鸡瓦狗!”
“你若再敢多言,休怪我刀下无情!”
朱弃武看着他那张被不耐与狂傲充斥的脸,长叹一声,后退半步,不再言语。
是夜,月色如血。
三千连环马,无声地集结。
铁索相连,甲光如雪,肃杀之气,让夜风都为之凝固。
“目标,李显中军帐!”
“踏平此地,鸡犬不留!”
呼延冰高举双鞭,发出一声怒吼。
“杀!”
大地,开始颤抖。
三千铁骑,如同一道黑色的潮水,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向着那座寂静的山寨,发起了冲锋。
没有号角。
没有呐喊。
只有沉重的马蹄声,汇成一曲死亡的雷鸣。
寨门,被轻易撞开。
营帐,被瞬间踏平。
然而,没有惨叫,没有抵抗。
营中,空无一人。
呼延冰的心,猛地一沉。
“中计了!”
他刚要下令后撤,身后,那扇被撞开的巨大寨门,却轰然倒塌。
无数穿着布衣的身影从黑暗中涌出,他们用一种造型奇特的、带着铁钩的长枪,死死抵住倒塌的寨门,将其变成了一堵无法逾越的障碍。
紧接着,无数的火把,从山寨两侧的高墙上,被扔了下来。
火把落在地上,点燃的不是泥土,而是早已泼洒满地的火油。
“轰——!”
火龙冲天而起。
整个山谷,瞬间化作一片火海。
战马发出凄厉的嘶鸣,在烈焰中疯狂地冲撞,却被彼此身上的铁索死死缚住,动弹不得。
骑在马上的骑士,身上的重甲在高温下迅速变成了致命的烤炉。
他们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徒劳地挣扎,拍打着身上的火焰,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活活烤熟。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皮肉烧焦的恶臭。
“不——!”
呼延冰双目赤红,状若疯虎。
他看着自己一手带出的精锐,在这片人为制造的地狱中化为焦炭,那三代忠良的骄傲,那纵横沙场的荣耀,在这一刻,尽数化为灰烬。
他猛地一拽缰绳,胯下神驹竟是人立而起,硬生生挣断了两侧的铁索。
他从火海中冲出,直扑寨门。
寨门前,李显一身布衣,手持一柄拐突枪,静静地站在那里。
“李显!”
呼延冰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挥舞两柄水磨沉铁双鞭,疾风骤雨般向着李显砸去。
李显不退反进。
他没有去硬接那势大力沉的双鞭。
他手中的拐突枪,如同一条毒蛇,以一个刁钻诡异的角度,探了出去。
枪头的铁钩,没有攻向呼延冰,而是精准地,勾向了战马飞奔的前腿。
“噗嗤!”
一声闷响。
那匹神骏的战马发出一声悲鸣,前腿一软,巨大的身体在惯性下轰然前扑。
呼延冰魁梧的身躯,如断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
不等他落地,李显已欺身上前。
拐突枪的枪头一转,侧面的短刃,带着凄厉的风声,直刺呼延冰的咽喉。
呼延冰人在半空,竟是硬生生一扭腰,手中铁鞭回舞,砸向枪杆。
“铛!”
火星四溅。
李显只觉一股巨力传来,虎口发麻,拐突枪险些脱手。
呼延冰借力落地,一个翻滚,卸去力道,随即暴起。
双鞭如风车般舞动,卷起漫天鞭影,将李显周身所有空隙全部封死。
李显不与他硬拼,脚踩奇异的步法,连连后退,手中的拐突枪不断格挡,挑刺,寻找着那一闪即逝的破绽。
“直娘贼!拿命来!”
呼延冰彻底疯狂,双鞭脱手,如同两颗流星,直奔李显面门。
李显侧身避过,那两柄铁鞭带着千钧之力,砸在他身后的巨石上,竟将巨石砸出两个深坑。
呼延冰弃了兵器,合身扑上,一双铁掌,直抓李显的脖颈。
李显眼中寒芒一闪。
他不再后退,手中拐突枪猛地向前一送,枪尾重重顿在地上。
他借着这股反震之力,整个人不退反进,如炮弹般撞入呼延冰怀中。
坤山靠。
“砰!”
一声闷响,如同重锤砸在败革之上。
呼延冰魁梧的身躯巨震,一口鲜血喷出,向后踉跄倒退。
李显得势不饶人,拐突枪的铁钩,如同一只无情的鹰爪,瞬间扣住了他的肩胛骨。
“刺啦!”
血肉撕裂的声音。
呼延冰发出一声闷哼,半边身子都麻了。
李显手腕一抖,拐突枪顺势下压。
“咔嚓!”
呼延冰的膝盖,应声碎裂。
这个威猛如天神的将军,终于支撑不住,单膝跪倒在地,大口地喘着粗气。
李显用枪尖,抵住了他的喉咙。
“降,还是死?”
........
临江城下。
宋大江站在旗舰的船头,看着眼前那道巍然屹立的水泥大堤,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这是什么鬼东西?”
他身旁的吴小用,同样面色凝重。
他派人试探过,寻常刀剑砍在上面,只能留下一道白印。用巨木冲撞,更是纹丝不动。
“传令下去!给我用船撞!我就不信,撞不开它!”
宋大江彻底失了耐心。
数十艘战船,如同疯牛一般,狠狠撞向大堤。
“轰!轰!轰!”
沉闷的撞击声不绝于耳,堤坝安然无恙,反倒是那些木质的战船,船头被撞得碎屑纷飞,船身开裂。
堤坝之上,不知何时,已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他们是临江的百姓,男女老少,手中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
锄头,粪叉,菜刀,擀面杖。
他们没有呐喊,只是用一种冰冷、仇恨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江面上的匪船。
那眼神,让久经沙场的吴小用,都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心悸。
入夜,匪船下锚休整。
宋大江正与众头领在船舱内饮酒,商议着明日如何破城。
忽然,一名负责伙食的喽啰,捂着肚子冲了进来,脸色发青。
“大……大当家,不好了!弟兄们……弟兄们全都开始上吐下泻,浑身无力!”
话音未落,他双腿一软,瘫倒在地,身下流出一滩秽物。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喽啰冲了进来,情况如出一辙。
整个船队,瞬间乱成一锅粥。
宋大江又惊又怒,他猛地揪住一个伙夫的衣领。
“怎么回事!饭菜里有什么!”
话音未落,宋大江立即捂住绞痛难忍的小腹,一股温热的乱流已经有了冒头的迹象。
那伙夫哭丧着脸。
“没……没什么啊!就是下午从岸上一个茶馆老板那里买的,估计是被下了蒙汗药……”
“蠢货!”
吴小用一脚将那伙夫踹翻在地。
入夜,江面上,无数个小小的黑点,正悄无声息地靠近庞大的匪船舰队。
那是一个个寻常的渔民,划着自家的小渔船。
船上,载着浸满火油的干柴。
他们将小船靠近匪船,点燃干柴,而后,便头也不回地跳入冰冷的江水,向着岸边游去。
一朵。
两朵。
成百上千朵橘红色的火莲,在漆黑的江面上,悄然绽放。
火势,迅速蔓延。
船上,是吃坏了肚子,拉得站不起身的匪兵。
江上,是连成一片的火海。
堤坝之上,萧容一身戎装,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幅壮观而惨烈的景象。
她没有下达任何一道命令。
但整个临江城的百姓,却自发地组织起来,用他们自己的方式,进行着一场保卫家园的战争。
她缓缓转过身,看着身后那些神情落寞的官员与乡绅。
只有那两句句“古之成大事者,莫不是以人为本”、“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话语在耳畔不断回响,甚至比眼见贼兵们的哀嚎更加振聋发聩,或许这才是大梁应该发出的声音。
她的声音,清冷而坚定,传遍了整个城头。
“传我将令。”
“自即日起,临江全境,清丈田亩,核定人口。”
“所有田地,尽归国有,按人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