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束冰蓝的光,像一柄淬毒的手术刀,精确地刺穿了沈航眼中强筑多年的硬壳。
空气凝固了,连废墟中粉尘坠落的轨迹都清晰可见。只有仪器端口低沉的嗡鸣,固执地维持着那片妖异的蓝色区域,无情地蚀刻着斑驳的墙壁,也蚀刻着沈航瞬间失血的脸庞。
“关掉!”
沈航的声音如同砂石摩擦,嘶哑得破音,是吴羽从未听过的、濒临崩溃边缘的尖锐。他整个身体微微颤抖,不再是平日掌控全局的社长,倒像个被无形鬼魅扼住咽喉的囚徒,眼球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那道蓝光——更像是透过它,看向某个深渊般的记忆。
耗子几乎是瞬间做出了反应,他侧身一步,精准而迅速地切断了铝箱上一个不起眼的电源接口。蓝光倏然熄灭,连同那蚀刻在墙上的诡异纹理也一同隐没,只留下一个边缘尚存微灼痕迹的圆斑。然而,那片过于清晰的“光蚀”区域,像一块丑陋的疤痕,醒目地钉在墙上,也钉在沈航扭曲的记忆里。
柳昭猛地抬头,她的目光先是扫过被切断的设备,确认安全后,才迅速望向门口。当看到僵立如化石的沈航,以及他身后一脸煞白、相机还僵在眼前的吴羽时,她深如古井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迅速被冰冷的警惕取代。她快步上前,挡在敞开的仪器与沈航之间,仿佛在用身体阻断那无形的“光”对沈航的伤害,声音同样锐利如冰:“沈社长!请冷静!这是非介入式结构光扫描设备,用于检测内部应力无损建模,完全合法合规!批文在学校科研处备案,编号GF-XZ237-LB!请你立刻停止不当联想!”
不当联想?
吴羽的心脏狂跳,耗子冰冷的注视如同实质般压在他身上,相机成了此刻最烫手的赃物。那道蓝光与沈航骤变的反应之间,藏着怎样致命的关联?他手中的索伲,刚刚记录下的,究竟是科学探索的证据,还是引爆沈航旧日伤口的铁证?
沈航仿佛没听见柳昭的专业反驳。他的目光在熄灭的蓝光残留点停留了一瞬,那空洞的眼神里弥漫着巨大的惊悸与……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他猛地转向吴羽,那目光不再是审视,而是燃烧着某种被侵犯隐私、被撕开伤疤的愤怒与绝望,死死咬住吴羽手中的相机:
“删掉!”他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身体紧绷如满弓,“现在!立刻!把你刚才拍的东西全部删掉!一张不留!”那命令透着不容置疑的歇斯底里。
“社长,这……”吴羽嘴唇哆嗦着,握着相机的手指关节泛白。恐惧和对真相的渴望在胸腔里绞成一团。他捕捉到了真正震撼人心的瞬间——不仅仅是蓝光的诡异,更是沈航那被瞬间击穿灵魂的脆弱与剧痛。作为摄影者,他本能地知道那张照片蕴含的撕裂力量。删掉?意味着抹去这触目惊心的真实,也意味着再次在强权(这次是社长的崩溃)下退缩。
耗子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低沉而稳定,像投入沸水的冰块:“沈社长。扫描是我申请的学术研究,杨柳负责仪器操作。设备合法,场地已备案,光在安全区间内。吴羽,只是在未知情况下,履行摄影社‘观察与记录’的职责。”他没有要求吴羽不删,也没有让他删,而是将责任首先厘清,并巧妙地抬出了摄影社的“本职”,为吴羽提供了一道护身符,同时也将矛头从吴羽身上部分转移——他敏锐地察觉到,沈航的爆发并非针对仪器本身,而是那束“蓝光”引发的、深埋的个人禁忌。
“观察?记录?”沈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鸣的嘲讽,目光却依然死死钉在吴羽的相机上,仿佛那是通往他地狱记忆的钥匙,“你懂什么?!你拍到了什么?!那是……那是……”他“是”了半天,却无法宣之于口,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那个“蓝”字,连同那段被血色浸染的记忆,沉重得让他无法呼吸。他猛地睁开眼,转向耗子和柳昭:“这是哪?废弃天文台!研究什么结构?!这里十年前就划为高危建筑禁止入内!你们哪里来的批文?!”
“危楼重建评估项目补充扫描点,”柳昭的回应迅速而冷静,她似乎早有准备,立刻从随身平板调出一份盖着大红印章的电子文件,屏幕亮光映着她同样冷静得毫无波澜的脸,“学校重建办牵头,委托项目编号RBU-2023-ST-09。天文台旧馆作为同期建筑参照体,纳入本次扫描测绘序列。关于您提到的禁令,是十年前针对普通师生,不涵盖持有科研许可和防护的专业团队操作。”她将平板屏幕转向沈航,证明文件的细节清晰可见。这份准备,完美堵住了程序的质疑。
沈航看着那份文件,眼中燃烧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深的疲倦和茫然取代。程序上他们无懈可击。但道理、程序,如何能封住那因特定波长、特定环境而猝然撕裂的心?那根名为“蓝色”的毒刺,已深深扎入。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靠在冰冷湿滑的墙壁上,似乎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那股笼罩废墟的庞大威压,瞬间坍缩成了他身影透出的无边孤寂和苍凉。
就在这时,螺旋楼梯处又传来了脚步声。楚辞清冷的身影出现在入口,她显然是被沈航失控的怒喝和这里的异常吸引过来。当看清废墟内对峙的场景——沈航失魂落魄,耗子面沉如水,柳昭举着平板,以及夹在中间脸色苍白的吴羽和他紧握的相机——她清亮的眼眸瞬间掠过一丝了然,目光在沈航身上停了片刻,最终落在局促不安的吴羽身上。
“社长,”楚辞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地切入这片混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解围之意,“联展征稿的初审时间提前了,周副社长请你尽快回去确认名单。”她巧妙地提供了一个台阶。
沈航疲惫地摆了摆手,没有再看任何人,目光空洞地望着穹顶那道巨大的裂口,仿佛灵魂已脱离躯壳,坠入过往的蓝光炼狱之中。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散会。”声音沙哑得像枯枝断裂,随即拖着脚步,如同梦游般缓缓离开。沉重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的阴影里,留下满室令人窒息的谜团和一片狼藉的心绪。
耗子收回落在沈航背影上的目光,低声对柳昭道:“备份数据,收设备。先走。”语气是命令式的肯定。柳昭利落地点头,立刻开始动作,视线只在吴羽身上扫过一瞬,平静无波,仿佛刚才的冲突只是无关紧要的干扰项。
耗子这才转向吴羽,眼神锐利如刀:“照片。”只是两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吴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删,还是留?
“给我。”耗子伸出手,却不是要相机,而是示意传输。他压低了声音,只有吴羽能听清:“不想被蓝光背后的旋涡卷进去,或者沈航后续找你麻烦,现在就传我一份。我替你‘保存’。”他的目光看向吴羽手中相机屏幕上的预览缩略图——那张蓝光迸射、人影僵立的照片,像一枚凝固的炸弹。“原件,你自己斟酌。但我建议……暂时忘掉它。”耗子的建议里透着一种冰冷的现实考量。他理解吴羽捕捉真实的冲动,但更清楚沈航的反应意味着这张照片背后关联着无法想象的巨大风险。
吴羽的手指在相机传输接口上颤抖着。删?他不甘。留?恐惧如影随形。他看着耗子伸出的手,那双稳定、为建筑结构计算毫厘的手,仿佛也变成了一道通往未知安全或危险的门。
最终,求生的本能和对“漩涡”的恐惧压倒了短暂的艺术冲动。他咬着牙,用颤抖的手指将那张致命的蓝光照片,通过数据线导入了耗子提供的加密便携硬盘中。
当“传输成功”的提示跳出时,耗子收回硬盘,对他点了点头,眼神深沉:“‘坍缩’是结果,探寻原因,需要代价。”他不再多说,拉起柳昭已经合上的设备箱,两人如同精密仪器般悄然退场,快速消失在楼梯下方,只留下仪器残留的微弱臭氧味和尘埃落地的簌簌声响。
废墟内只剩下吴羽和楚辞。寒风从未合拢的裂口灌入,冻得吴羽打了个哆嗦。他低头看着相机屏幕,手指悬停在“删除”键上。
楚辞走到他身边几步远停下,没有说话。她的目光扫过那片被蓝光“蚀刻”过的墙壁,上面的灼痕在昏暗光线下依然清晰可辨,像一道无声的控诉。然后,她转向吴羽,眼神复杂,不再是纯粹的疏离或鼓励,更像是一种混合了理解、担忧和提醒的审视。
“那张照片,”她轻声说,声音在空旷的废墟中格外清晰,“有时候,快门按下的瞬间,捕捉的不只是光,还有别人心中……坍塌的回响。”她没有评判吴羽的行为,只是平静地陈述着摄影可能带来的沉重后果,尤其当它触碰到如沈航那般深邃而危险的记忆禁区时。
吴羽猛地抬起头,对上楚辞澄澈的目光。那里没有指责,却有一种穿透人心的清醒。他指尖一颤,最终狠狠按下了“删除”键。
相机的屏幕暗了下去。
可那束冰冷的蓝光,那墙上的烙印,沈航眼中瞬间碎裂的世界,耗子深不见底的介入……所有这些影像,已深深蚀刻在他自己的脑海“底片”上,远比存储在内存卡中的数字更加牢固、更加沉重。
真正的坍缩,刚刚在他心底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