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教楼外的暮色彻底沉降,华灯初上,流淌的冷光勾勒着归途学子的身影。吴羽攥着那张尚带新卡气息的见习证,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硬塑表面的棱角,冰冷的触感沿着指尖蜿蜒,抵至心底那片被反复冲撞过的冻土。耗子那句“第一步”的沉甸与沈航锐利审评的回响交织盘踞,压得他步履维艰。周遭的喧嚣——笑闹声、车轮碾过柏油路面的沙沙声、远处篮球落地的砰砰声——都仿佛隔着厚重的毛玻璃,模糊失真。
文字试图打破这份沉滞的空气,声音刻意上扬:“走走走!食堂小窗口!搞点热乎的庆祝一下!见习诶!万里长征第一步!”他大力拍了拍吴羽的后背,那力道却像拍在一块无知无觉的木头上。
徐善走在耗子身侧,步履悠然,目光却锐利如针,仿佛在解剖着眼前这具失魂落魄的皮囊,又似在丈量他与那扇被无形关上的门扉之间的遥不可及。“羽卿,”他开口,古调悠长,“心为光影囚,足为世相役。见习之锁已落,下一步踏何方寸土,才见真章。”
耗子没有参与言语,他的目光穿透人群,落向校园另一端灯火通明的建筑学院实验楼区。手机在口袋里有节奏地震了一下,屏幕幽暗的蓝光映亮了他瞬间收拢的视线。是杨柳(或者说,柳昭)的微信。他指尖微动,将屏幕解锁。一行简洁、利落、带着她个人风格的消息跳了出来:
柳昭:[图片]
柳昭:按你的参数,模拟受力云图出来了。关键节点位置。艺教楼方向?来模型实验室看看实物论证?我这边有打印好的1:50小样。
耗子:好。半小时内到。
回复利落,一如杨柳的风格。他收起手机,脸上依旧是那副疏淡平静的神情,转头对身边三人说:“我去趟建筑馆。模型协会那边有点事。”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去食堂打个饭。
“哦哦,没问题耗子!你先忙!”文字立刻回应,注意力还在试图拉扯吴羽。徐善则用扇子(想象中)掩口,发出一声极其微妙的“哦豁”,眼中精光闪烁,仿佛目睹了一出好戏的关键幕布徐徐拉开。“耗卿勤勉至此,夜探‘瑶琴’,定有精妙乐章可期啊。”他拖长了调子,意有所指。
耗子无视了徐善意蕴丰富的感叹,目光扫过吴羽——后者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泥沼里,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带他吃点东西。”耗子对文字丢下这句话,便径直转身,迈开长腿,向着灯火通明的建筑学院方向走去,身影迅速被暖黄路灯下的秋夜人流吞没。
吴羽被文字半推半拽地带往食堂方向,脚步虚浮如同梦游。徐善摇着他那无形的折扇,慢悠悠跟在后面,视线却几次飘向建筑馆的方向,嘴角噙着一丝了然又促狭的笑意。耗子的目的地,才是此刻牵引他兴趣的风眼。
建筑馆的模型实验室里,灯火通明,巨大的白炽灯管映照着空气里悬浮的微尘和一种混合了胶水、亚克力碎屑、打印树脂的独特气味。宽敞的工作台上,一个被小心保护罩盖着的底座模型静静放置。杨柳(柳昭)站在工作台旁,正俯身用细小的游标卡尺测量一块替换部件的尺寸,几缕黑发垂落在专注的眉眼前。她没有像招新日那样穿着厚重的工装裤,换成了简洁的深色运动裤和一件合身的深灰色帽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清晰的小臂,专注的姿态依旧散发着不容打扰的气场。
耗子推门进来时,实验室里只有杨柳一人。听到门轴转动的声音,她并未立刻抬头,而是将卡尺上的读数记录在旁边的草稿纸上,动作没有丝毫凝滞。“稍等。”清冷的声线响起,连“来了”这样的客套都省去。
耗子也不急,安静地站在门口几步之外,仿佛只是实验室里一个等待指令的零件。他的目光落在杨柳微微露出的手腕上——那深灰色袖口上方,一道新鲜的、约莫两三厘米长的暗红色划痕清晰可见,伤口边缘有些毛糙,显然是被什么锐利边角刮蹭导致的,尚未结痂。她的手指依旧修长有力,操作卡尺的动作稳定而精确。
杨柳终于测量完毕,放下卡尺,这才转过身。她的视线直接撞上耗子平静的目光,没有多余的寒暄,也没有对伤口的遮掩,只是径直走到工作台另一端,掀开了模型保护罩的一角,露出了底座关键节点部分。“受力节点位置,按你的数据调整了截面形状和内部加强筋布局。”她言简意赅,手指指向模型内部,“打印小样在这里。你看看实物承压模拟衔接点,结合云图对比。”
她的指尖干净,骨节分明,那道贴着的创可贴早已不见。耗子“嗯”了一声,走上前,凑近那个1:50的精美树脂模型。他看得仔细,指尖悬在模型上空,沿着内部的构造路径缓缓移动,仿佛在脑中同步构建着三维空间和受力轨迹。光线从巨大的顶灯倾泻而下,在模型复杂的结构棱角处投射出锐利分明、流动变幻的光影。冷硬的树脂表面,映照出两人轮廓模糊、姿态专注的倒影。
实验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杨柳递过打印的云图对比稿)和耗子偶尔在关键部位轻敲模型发出的极其轻微的“笃笃”声。空气里弥漫着纯粹的技术探讨氛围,冷静、高效,将校园里的其它风波隔绝在外。
“这里,”耗子指着模型内一个锐角交接处,“模拟显示理论上可行,但小样打印的边角清晰度损耗了部分理想强度值。考虑放大打印比例验证?或者……”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打印小样边缘一处极其细微的应力纹路,“增加过渡倒角?”
杨柳凑得更近了些,顺着他的指尖仔细查看那个位置。帽衫的衣领几乎擦到了耗子的手臂,一股干净的、淡淡的皂角混着淡淡消毒水的清新气息(实验室标配)飘入耗子的鼻息,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若有似无的铁锈味——源自那道新鲜伤口。
“倒角会损失原始设计的锐利感。”杨柳皱眉,同样专注于问题的核心,“这个系列强调几何切割的纯粹性。放大验证更可行,只是模型协会设备精度……等下次校际资源开放日?”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耗子,寻求一个技术上的共识或更好的方案。两人靠得很近,头顶的灯光勾勒着彼此专注的侧脸轮廓,在洁白的模型表面投下重叠、微动、交织的剪影。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有些莽撞地推开。“杨柳学姐!你订的打孔钻头……”一个戴眼镜的学弟探头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包裹。他话没说完,看清室内两人几乎头碰头、专注研究模型的姿势,声音戛然而止,表情明显愣了一下,眼神在两人间来回扫视一圈,带着一丝后知后觉的探究和好奇。
“放那边的工具台上。”杨柳立刻直起身,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眼神波澜不惊。只是那瞬间抽离的距离,让头顶灯光投射出的、刚才短暂重叠交织的剪影,也各自分开,清晰地定格在模型光滑冰冷的表面上。泾渭分明,如同两道并行光线短暂的视觉交融后,再度分离。
“哦哦,好的学姐!”学弟赶紧放下东西,飞快地溜了出去,关门时动作刻意放轻了许多。
微妙的寂静短暂降临。
耗子的目光没有离开模型,只是极其自然地移向杨柳手腕上那道新鲜的划痕:“实验室刮的?”语气是陈述句,带着他特有的、不令人反感的观察力。
杨柳随着他的目光垂眸瞥了一眼自己手腕,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被关心的局促,反而更像是在确认一个客观事实。“嗯。”她简单地应了一声,随即抬头,眼神依旧锁定在模型上,仿佛刚才的插曲只是风过水面短暂的涟漪,“说回倒角和放大验证。你觉得哪个……”
“倒角优化是更务实的方案。”耗子打断她,目光沉静地迎上她的视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判断力,“追求视觉纯粹的前提是结构稳定。设计美感不该以承担非必要风险为代价。我们可以计算一个最小倒角弧度,在视觉损失和强度保障间取得平衡。”
他声音不大,却像冰冷的刻刀划过金属,精准而有力。杨柳看着他那双深邃而毫无波动的眼睛,里面有对技术的绝对坚持,没有一丝动摇。
杨柳沉默了瞬间,紧锁的眉头并未完全舒展,似乎在快速权衡。最终,她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那动作更像是被更强的逻辑说服后的默认:“好。计算交给我。”她拿起尺笔,“具体数值明早发你。”
“嗯。”耗子颔首,目光扫过工作台,“那小样我拿走。对照云图再验证受力分布。”
“可以。”杨柳转身去拿保护罩盖好模型主体部分,动作依旧利落。
耗子拿起那件打印小样。就在他准备离开转身的瞬间,视线无意扫过杨柳方才放置卡尺的桌面一角——那里,静静躺着一条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洗得发白的棉质手帕。
正是那块染着深褐色干涸血点、来自耗子指尖的手帕。
在实验室冰冷生硬的金属器具和打印图纸之间,这块柔软的旧布显得格格不入。它被放置在桌角的边缘,干净得像是随时准备被使用,又像是被遗忘的物品。皂角的清香似乎还萦绕其上,混合着实验室特有的化学气味,在空气中流淌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流与过往回响。
耗子的目光在其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来不及被捕捉到任何思绪。
没有多余的言语,他收回视线,朝门口走去。
“谢谢你的数据,王作昊。”杨柳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清冷依旧,但似乎比电话里少了点第一次开口时的刻意僵硬。
耗子脚步未停,推开沉重的实验室门,身影没入门廊的阴影里。实验室明亮的灯光被他关在身后,像是一方暂时隔绝了所有喧嚣与心事的独立时空,留在了有帕子、有划痕、有模型棱角、有光影交叠、有那句“王作昊”名字回音的角落。
夜风更凉了些,吹散了身上携带的实验室气味。耗子拿着那块冰冷的树脂小样,独自走在通往宿舍区的银杏大道上。两旁树影婆娑,月光穿透稀疏的枝桠,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流动的光斑。远处是食堂的喧嚣灯火,近处是宿舍楼的窗口明光。光影在他身上错落,像是另一个尚未定义的模型,正在被缓缓投射、构建。
他微微抬起下颌,望向506宿舍的灯光方向。窗口亮着,隐约映着晃动的人影——是文字夸张的手舞足蹈?还是某个蜷缩在灯光边缘、心思难明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