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房红灯幽暗的光芒,此刻仿佛也点燃了505宿舍深夜的灯火。
桌上摊开如同战场的废墟——耗子那本线条理性严密的笔记本摊在正中,边缘贴着各色便利贴,上面是吴羽歪歪扭扭、用力透纸的潦草笔记。旁边堆着从图书馆资料和耗子旧书里撕下的图解页,如同残破的旗帜。《基础构图技巧与光影运用》被揉得卷了边,摊开在“黄金分割”和“引导线”那几页,墨水被汗水晕开模糊。空气里弥漫着纸张、汗水和一种近乎绝望的、高度浓缩的专注。
吴羽像个上了发条的机器,头几乎要埋进书页里。眼白布满蛛网般的红血丝,嘴唇因反复无意识地舔舐而干裂起皮。他翻书页的速度极快,发出哗啦啦的响声,视线疯狂扫过那些陌生的术语和图例——“光圈系数”、“快门速度补偿”、“决定性瞬间”、“情绪剥离”、“视觉冲击力核心”……耗子的笔记逻辑清晰冰冷,但其中的摄影美学意识对他而言却宛如天书,艰涩难懂。
他记不住!脑子里一团浆糊!焦虑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他的神经。时间在滴答声中被切割得粉碎,每一秒都在逼近那个名叫“考核”的悬崖。考核!全新的作品!原创的!体现技术!审美!不是樱花!不是樱花!
这个念头像尖锐的芒刺,反复扎着他的意识。
“呼……”他猛地抬起头,甩了甩沉重的头颅,试图驱赶眼前的迷雾。视线无意间落在书桌前那台被他丢在角落的老旧索伲相机上。冰冷的金属外壳在台灯下泛着暗淡的光泽,仿佛一只沉默的眼睛,无声地记录着他此刻的狼狈和恐慌。它不再是承载秘密的藏宝箱,而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会将他可笑的挣扎斩得粉碎。
绝望感又一次汹涌而至。他用力抓了抓头发,发出低哑的呻吟。
“别背了。”耗子清冷的声音从电脑桌后平稳地传来,屏幕幽光映着他平静的侧脸。他修长的手指依然在键盘上敲打着什么,似乎还在处理杨柳的设计图细节,但语气却像是对吴羽现状精准的诊疗。
吴羽猛地扭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耗子,像个迷途待毙的羔羊。
耗子终于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身正对他。“死记明天也按不了快门。”他的目光扫过那堆混乱的笔记和吴羽灰败的脸色,“现在,拿上相机,出去。”
“出去?”吴羽声音沙哑干涩,“去哪?拍什么?”
耗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站起身,走到窗边。“咔哒”一声,推开了玻璃窗。
深秋后半夜凛冽的风瞬间灌入,带着浸骨的寒意和草木霜冷的清冽气息,一下子冲散了室内粘稠焦灼的空气。风吹乱了耗子额前的碎发,他微微眯起眼,望向窗外被城市微光晕染成靛蓝深紫色的、层次模糊的夜空。
“光有强弱、角度、色温。影有形状、深浅、虚实。”耗子的声音在冷风中显得格外清晰,“现在宿舍楼下只有路灯。去拍它们。”
吴羽一愣:“拍……路灯?”这和他想拍的什么“核心”、“情绪”、“决定性瞬间”完全搭不上边。
“对。”耗子语气不容置疑,“找十处不同的路灯,或者,把同一盏路灯拍出十种样子。观察光的方向、灯罩形状对投射阴影的影响,观察不同距离下的光晕大小和亮度衰减。观察水泥地面、落叶堆、半秃树干在单一光源下的质感。观察飞蛾撞向灯罩时翅膀被光照透的那一瞬间。”
他顿了一下,目光沉静地投向吴羽,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理性:“这就是光源和构图的基础实验场。设备差,就用差的条件去摸索它的极限。忘掉照片,忘掉考核,忘掉樱花。现在,你的目标只有一件事——摁下快门。去用这十分钟,让索伲这个‘老古董’教会你光的第一课。”
吴羽的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猛地攥紧又松开。忘掉樱花……用这个……练习?
耗子不再看他,重新坐回电脑前,屏幕上那复杂的建筑线条模型似乎又流动起来。“十分钟后回来。然后,睡觉。”
命令清晰而强硬,像一道无法反驳的救赎指令。
吴羽几乎是踉跄着站起来的。大脑一片空白,唯独“摁下快门”四个字如同烙印。他弯腰抄起冰冷的索伲,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那台相机从未像此刻这样沉重,也从未像此刻这样,似乎蕴藏着一丝冰冷的、被强行压榨而出的生命力。
他没有回头,径直走向门口,拉开门,像溺水者冲入冰冷的深海般扑进了浓重的夜色里。
走廊一片死寂,只有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忽明忽暗。他冲下楼梯,推开通向宿舍楼外的那道铁门。寒冷的气流瞬间将他包裹,让他混沌的大脑有了一丝清醒的刺痛感。
路灯。惨白的光柱钉在冰冷的夜风里。
他站在第一盏路灯下,僵硬地举起相机。取景框里的世界是摇晃的、模糊的。他想起“观察”二字。光……强光刺眼,灯罩……老式的蘑菇形,边缘破损……影子……脚底下是拉得很长、边缘破碎的身影。
“咔嚓。”
沉闷的快门声在寂静中响起,像是生锈的齿轮第一次被艰难地拨动。效果如何?他不知道。
第二盏。在树旁。光被枝叶切割,投下斑驳的影子。他尝试靠近……又远离……“咔嚓。”“咔嚓。”影子变短,变模糊,光晕变大。
第三盏。照在一堆落叶上。金黄的色彩被漂洗得失真。他趴下,镜头几乎怼到叶面上。“咔嚓。”能看到清晰的脉络和霜尘。
第四盏……飞蛾……没有飞蛾。只有风刮过光秃枝桠的尖锐呜咽。他等待,手冻得发僵。一只不知名的小虫闯进视野,撞在灯罩上,瞬间被强光照亮轮廓,又跌落黑暗。“咔嚓!”他下意识摁下,动作快得自己都惊讶。
“咔嚓。”“咔嚓。”“咔嚓。”
……
宿舍里。
耗子盯着屏幕,看似专注。电脑右下角,杨柳的对话框沉寂了一会儿,又跳动起来:
【柳昭:转角参数调整后,应力分布图(附压缩包)。另:这个三维透视渲染你用什么软件实现的?方便的话……发个简易教程?】
耗子回复着参数意见,对教程请求也打出一个简洁的【好的】。他操作依旧平稳专业,只在吴羽离开后敲击键盘的节奏,似乎比之前略快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起伏。
文字和徐善不知何时都醒了,无声地竖着耳朵。楼下偶尔传来的、被厚重门阻隔得极其微弱的“咔嚓”声,像心跳断续的余音,牵动着他们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不到十分钟?也许更长?),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门被推开,卷进一股冰冷的霜气。
吴羽回来了。脸上带着风吹过后的通红,鼻尖也是红的,嘴唇发白。但那双深陷的眼眶里,却不再是先前被焦虑焚烧殆尽的灰烬,而是闪动着一丝……一种近乎麻木后的、带着轻微颤动的奇异亮光?他像一个跋涉了千里归来、耗尽了所有力气的苦修士,沉默地走回自己桌前,将冰冷的索伲放下,发出一声轻响。然后,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看一眼其他人,径直爬上床铺,将自己蒙进了被子里。
动作安静得有些诡异。
文字探头探脑,徐善若有所思。耗子关掉了电脑屏幕,宿舍彻底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城市的微光勾勒着模糊的轮廓。压抑的寂静重新弥漫开来。
翌日的阳光依旧带着晚秋的清冷。
摄影社的临时考核场地设在老校区的艺教楼顶层天台。这里视野开阔,风更大,带着城市边缘略带灰尘的气息。
几张长条桌拼在一起,上面铺着简单的墨绿色绒布,就是简陋的评委席。摄影社社长,那位高瘦学长(名叫沈航),面容严肃,眼神锐利,自带一股学生团体负责人干练的气场,他坐在正中间。旁边坐着两三位资历较老的社员,同样表情认真。长桌对面,是前来参加考核的十来个新生,神色各异,有紧张的,有跃跃欲试的,也有故作轻松的。楚辞和张璐坐在稍靠后的位置。楚辞的视线偶尔会滑过入口方向,眼神清亮平静,但那份若有若无的、因昨晚事件带来的疏离感并未完全消散。张璐似乎很紧张,手指一直无意识地搅动着衣角。
吴羽是最后几个到的,几乎踩着点。他跟耗子、文字、徐善一起走来(耗子今天意外地没有泡图书馆或画图)。文字一路都在试图用夸张的肢体语言为吴羽解压(“多大点事儿!”、“社长面冷心热”、“小羽子你今天气色不错啊!”),被耗子一个眼神制止。吴羽沉默地走在中间,脊背挺得有些僵直,脸色依旧难看,眼底的青色更深了。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厚实的黑色硬卡纸板做成的简易照片夹,是自己用包装纸剪贴的,粗糙简陋,但边角都压得很平整。
他的目光掠过评委席,快速在楚辞脸上扫过一瞬,像被烫到般猛地收回,喉结上下重重滚动了一下,然后垂着眼,找了后排一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将那个粗糙的照片夹护在胸前,像抱着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耗子他们三人则找了个靠后墙根的位置站定。文字立刻伸长了脖子张望,徐善抱着胳膊,目光在场内扫视,像在打量舞台的观众。耗子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背微微倚着粗糙的水泥墙壁,眼神沉静地落在场地中央,仿佛这里只是一个寻常的观察点。
考核开始。
社长沈航言简意赅地说了几句开场白,强调了技术积累和创意表达的重要性,便让新生按报名顺序依次上前展示自己准备的作品并做简要说明。
气氛肃杀。
“我叫李强。这是我暑假在老家拍的一组田野风光。用了延时曝光拍落日和麦浪……”
“我这张是雨后积水倒映的教学楼,用了对称构图……”
“我这组尝试了不同的后期滤镜,想表达对城市水泥森林的不同感受……”
一个个新生走上前,摊开自己的照片夹或打开平板展示电子稿。有精心修图的风景,有捕捉运动瞬间的快照,有用手机拍的生活小品。社员的点评简短而直接:“光线层次感不足”、“构图重心有些飘”、“主题不够明确”、“景深控制不稳定”、“这张后期处理痕迹太重了”……大多数都是技术性的硬伤。
张璐也上去了,展示了几张校园小景和一张模仿大师光影的静物练习,声音紧张得微微发颤,社长沈航看了一眼,点点头:“入门练习,意识有。这张静物对光的方向捕捉不错,但背景太杂。”算是不痛不痒的评价,张璐脸微红地下去了。
吴羽坐在角落,心跳一声重过一声。每听一个点评,每看一组照片,他的心就往冰窟窿里沉一分。别人的“入门练习”、“意识有”……都显得那么工整而平稳。他低头死死盯着自己那个简陋的纸板夹子,里面是他一夜加上一个清晨在有限条件下拼命压榨出来的“作业”——路灯阴影的扭曲、墙角蛛网的微光、枯叶脉络的放大、在逆光里奔跑的晨练学生被拉长的、几乎抽象的影子……没有绚丽的色彩,没有清晰的主题,技术更是惨不忍睹。
他昨晚跟着耗子笔记摸索的“规则”完全失灵。昨晚最后在黑暗中拍下的那张,甚至是对准了宿舍楼窗户——窗内透出的温暖灯光下,文字侧脸的模糊轮廓正夸张地打着哈欠,而耗子伏案的背影像一个凝固的、专注的几何剪影,在模糊的窗帘光影中显得异常安静而稳定。
这些照片能行吗?算“作品”吗?社长会不会一眼看穿他的仓促和拙劣?社员们会笑出来吗?楚辞……会看到这些更加不堪入目的东西,然后彻底坐实她对昨晚那场混乱的糟糕印象吗?他甚至不敢想。
“……下一位,吴羽同学。”社长沈航的声音平稳响起,不带任何情绪,却像一把冰冷的铁锤敲碎了吴羽最后的侥幸。
全场目光刷地聚焦过来。
吴羽感觉全身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手脚冰凉。他能感觉到角落里耗子平静的注视,文字几乎屏住的呼吸,徐善探究的眼神,更清晰如芒在背的,是来自后排那双清澈的眼睛。
完了。
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驱使僵硬的四肢站起来,像个行刑前的囚徒,抱着那个粗糙到掉渣的硬纸板夹子,一步步挪到场地中央那张长桌前。每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他把纸板夹放在沈航面前,动作机械。
沈航的目光落在那粗陋的外包装上,没有流露出任何评判意味。他伸手,平静地翻开了卡纸夹的封面。
吴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几张照片暴露在冷清的天台光线和众人的视线之下。
第一张:路灯下,被扭曲拉长、支离破碎的阴影,边缘因晃动而模糊。技术:零分。构图:混乱。
第二张:墙角一张近乎全黑的蛛网,仅有几处粘着露水的细丝在微光下如银线。看不清,莫名其妙。
第三张:放大的枯叶背面,脉络纵横交织,像濒死老人的血管。压抑,怪异。
第四张:奔跑的人影,被强烈的逆光塑造成一道长长的、几乎与地面融为一体的、没有面目的黑色剪影。光线过于刺眼,人物丢失所有细节。
……
最后一张,正是昨夜拍下的宿舍窗影——模糊的窗帘纹理,文字张大的嘴巴打着哈欠的虚化侧脸,和耗子清晰、沉稳、专注如同雕塑般的伏案背影,在温暖的台灯光晕中形成强烈的动静对比和空间切割感。这张算……能看清一点东西?
社员的眉头皱了起来。有人发出了极轻微的吸气声。张璐惊讶地捂住了嘴。连沈航的目光在看到前面几张时都明显顿了一下,眉头微蹙。
这完全不是“作品”。更像是……一个梦游者的呓语,或者,对摄影本身的拙劣嘲讽。
吴羽的脸瞬间血色褪尽,惨白如纸。巨大的羞辱感和失败感如同实质的海水将他淹没。他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站在这里。他甚至不敢去看楚辞的方向。他只想立刻消失。
沈航沉默地翻看着,一张又一张。他那严肃的脸上,最初的困惑和微讶,却在逐张浏览后慢慢沉淀下来。尤其是看到那张逆光奔跑的剪影和最后那张宿舍窗影时,他的目光停留的时间明显变长。那紧蹙的眉头并未完全舒展,但里面似乎多了一些别的意味——沉思?还有一丝微弱的……惊讶?
沈航翻完了最后一张照片,没有像点评其他人一样立刻开口。整个天台陷入一片寂静无声的真空状态。风拂过面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几张简陋的照片和社长沉默的脸上。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吴羽低着头,连呼吸都快要停止。世界的色彩在他眼前褪成黑白灰,只剩下心脏沉重的、几乎要炸裂开来的撞击声。
沈航终于抬起头,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光束,穿过那一片寂静的真空,直直落在吴羽那张因为紧张和羞耻而微微颤抖的、苍白的脸上。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天台的风声,带着一种混合着审视和探询的锐利,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这张逆光剪影,”他手指点在第四张照片上,那一片刺目的光影和融于黑暗的人形轮廓,“还有最后这张宿舍窗景——”他又指向了那动静交错的画面,“你当时……脑子里在想什么?”
问题出乎所有人意料。
这不是在问技术参数、构图思路、后期技巧。
他在问吴羽按下快门那一瞬间——你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