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飞回到院里。
赵春梅就站在灶房门口,黑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压得低低的声音传过来:“给出去了?”
“嗯。”陈飞应了一声
赵春梅沉默了好一会儿,“是祸躲不过……给了就给了吧。盼着陈峰那孩子能挺过去……好歹是条人命。”
转身默默回了屋。
陈飞心里堵得慌,知道娘的担心,这药效果要是太好,或者太不好,都可能惹来麻烦。大队长家是感激,还是……更深疑心?说不准。
这一夜,陈家静得出奇。
陈飞躺在炕上,耳朵却支棱着,听着外面的动静,仿佛能听到隔着几排房子的陈建国家里的慌乱与期盼。小满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梦话,林婉轻轻拍着她。
第二天天不亮,陈飞就起来了。赵春梅已经生了火,锅里煮着糊糊,咕嘟咕嘟冒着泡,热气熏得她眉眼模糊。
“今天还去上工?”赵春梅问
“去。”陈飞点头。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躲懒,得显得一切如常。
出门的时候,陈飞刻意绕了点路,从陈建国家院子附近走过。那院子门关得紧紧的,静悄悄的,看不出里头是悲是喜。只有烟囱里冒出的炊烟,比往常似乎急了些。
修水渠的工地上,气氛依旧沉闷。没人再提马老四,但那种无形的压抑感还在。陈飞埋头刨土,胳膊酸疼,却不敢歇气。
歇晌的时候,蹲在地头啃干粮。陈飞刚掰开那个硬邦邦的野菜团子,就看见一个半大孩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是陈峰家的老二石头。
石头眼睛在人群里扫了一圈,看到陈飞,立刻跑过来,小脸跑得通红,塞给陈飞一个还温热的、用布包着的鸡蛋!
“狗蛋叔!我……我爷让我给你的!”石头说完,不等陈飞反应,扭头就跑远了。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鸡蛋上,又看向陈飞,眼神里充满了惊诧、探究和不可思议。
一个鸡蛋!在这年头,简直是天大的礼!陈建国让孙子亲自送来,这意味太明显了!
陈飞捏着那个温热的鸡蛋,手心却有点冒汗。感受到四周火辣辣的目光,赶紧把鸡蛋揣进怀里,含糊地嘟囔了一句:“……许是看俺昨天干活卖力……”
这话没人信。但也没人敢当面问。只是窃窃私语声又响了起来,时不时有目光瞟向陈飞。
陈飞如坐针毡,好不容易熬到收工,第一个扛起铁锹往回走。
还没到家门口,就看见陈栓像个小炮弹似的冲过来,脸上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压低声音:“狗蛋哥!神了!真神了!”
陈飞心里一跳,把他拉到一边:“咋了?慢慢说!”
“峰大哥!我早上去瞅了!”陈栓激动得语无伦次,“那腿……那肿消下去好些了!也不咋淌黄水了!人清醒了,早上还喝了半碗糊糊!建国伯嘴上没说啥,可我看见他偷偷抹眼角来着!”
陈飞长长松了口气,悬了一夜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一半。药起效了!这是最好的结果。
“李老头早上也去了,看了直咂嘴,说这药灵得很,问是哪儿来的,建国伯直接给堵回去了,说是托人在县里卫生所弄来的,就一点,用完了。”陈栓机灵地补充道。
陈飞点点头,陈建国到底是明白人,把话圆上了。但这消息,肯定瞒不住李老头那精明的老狐狸。
果然,陈飞刚进院子,舀起水瓢,就听见隔壁王婶儿有气无力、却又带着酸味的声音飘过墙头:“哎呦……这又是鸡蛋又是好转的……狗蛋这是走了啥大运了?攀上高枝儿了?别是瞎猫撞上死耗子,碰巧了吧……”
赵春梅在灶房里重重哼了一声,没搭理她。
陈飞也没吭声,心里却清楚,陈建国送这个鸡蛋,既是感谢,也是一种无声的表态和捆绑。他承了这份情,以后和大队长家,就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福祸难料。
晚上,陈飞刚躺下,院门外就传来极轻的、有节奏的三声叩门声。
不是陈青。
陈飞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悄摸下炕,走到院门后,压低声音:“谁?”
门外,是陈建国那低沉压嗓的声音:“我。”
陈飞深吸一口气,拔开门闩。
陈建国闪身进来,反手关上门。月光下,他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里有了点不一样的光彩。他没废话,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进陈飞手里。
“拿着。”
陈飞一捏,里面是几张毛票和一小卷粮票,比昨天陈青说的只多不少。
“建国叔,这……”陈飞想推回去。
“让你拿就拿着!”陈建国语气不容拒绝,大手按在陈飞手上,那手粗糙有力,带着常年劳作的厚茧,“峰子的腿,有指望了。这情,我陈建国记心里了。”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着陈飞:“药,哪来的,我不问。话,我给你圆了。往后,机灵点,尾巴夹紧些。真遇上过不去的坎,来寻我。”
说完,他重重捏了一下陈飞的手,转身拉开院门,身影迅速融入夜色里,消失不见。
陈飞站在门后,捏着那卷带着体温的票子,心里翻江倒海。
陈建国最后那句话,分量太重了。这是明晃晃的庇护,但也意味着,他陈飞那点“秘密”,在这精明的队长眼里,恐怕已经不是秘密了,只是彼此心照不宣。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这1960年的日子,一步一坑,得到点什么,总得拿别的去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