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重生南明:雄关漫道真如铁 > 第18章 英魂长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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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蒙蒙亮,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细雨如酥,无声地浸润着淮安城的每一块砖石,每一寸土地。这雨,不似前几日攻城时的暴烈,却带着一股子浸入骨髓的阴冷和悲凉。

城南校场,已非往日操练时的喧嚣。黑压压的人群肃立,却静得能听见雨水顺着甲叶滑落的滴答声,能听见粗重的呼吸压抑着哽咽。

九千名新兵以及刚经历了血与火考验的义武营将士,盔明甲亮,列成整齐肃杀的方阵,雨水冲刷着他们的脸庞,无人擦拭。不少如孙元化一般的青年学子的青衫已换作戎装,站在阵列中,身姿笔挺,面色凝重,目光灼灼地望着前方。

阵列之外,是望不到边的淮安百姓。缟素如雪,哭声压抑在喉咙里,化作一片令人心碎的呜咽。老人们拄着拐杖,身躯佝偻;妇人们紧紧搂着懵懂的孩子,眼泪混着雨水流淌;男人们则红着眼眶,拳头紧握。整个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无边细雨和无尽悲声。

校场中央,并排停放着一具具薄皮棺木,简陋,却沉重如山。那里躺着的,是他们的儿子、丈夫、父亲、兄弟。是淮安最黑暗时刻,用血肉之躯撑起这片天的英魂。

蓦地,沉重的鼓声响起,一声,两声,缓慢而压抑,如同巨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一队人影从点将台后走出。

为首者,正是唐王朱聿键。他未着蟒袍玉带,只一身玄色粗布战袍,臂缠雪白麻布,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几缕黑发贴在额角,更显面色肃穆。他身后,路振飞、一众文武官员,皆如此装扮。

朱聿键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一片棺木,扫过无边的军民,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楚与坚毅。他走到第一具棺木前,棺木旁站着一名哭泣的老妇人和一个茫然无措的孩童。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那老妇深深一揖。然后,竟弯腰俯身,与另外七名精选出的义武营军官一起,稳稳地将那具沉甸甸的棺木抬上了肩!

“王爷!”路振飞惊呼出声,想要劝阻。王爷之尊,岂能为人抬棺?

朱聿键恍若未闻,他的肩膀承受着棺木的重量,更承受着那份无形的、属于整个淮安的沉重。

他迈开了第一步,步伐沉稳而坚定。

“起灵——”司仪官带着哭腔的高喊撕裂了雨幕。

刹那间,哀乐大作,唢呐凄厉,锣钹悲鸣。

“爹——!”那孩童似乎终于明白过来,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想要扑上去,却被老妇死死抱住,祖孙二人哭作一团。

这一声哭喊,如同点燃了引信。压抑已久的悲声终于彻底爆发!

“儿啊!我的儿啊!”“夫君——你回来啊!”“兄弟!一路走好!”

哭声震天动地,与哀乐交织,在这细雨蒙蒙的清晨,汇成一条悲痛的河流。

朱聿肩抬棺木,走在最前。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却模糊不了他脚下的路。他一步一步,走得极稳,极慢,仿佛要将这最后的敬意,深深地烙进这片土地。

身后,是绵延的送葬队伍。将士们自动侧身,让开通道,右手捶击左胸甲胎,发出沉闷而整齐的“咚!咚!”之声,这是军中至高的敬礼。

每一个捶胸,都仿佛敲在心上。

新进义武营的孙元化、梁敬知、周俊泽、杨谨阳、韦昌文等士子,何曾见过如此震撼人心的场面?他们读的是圣贤书,讲究的是礼法规矩,何曾想过一位亲王竟能为寻常士卒抬棺引路?看着朱聿键被雨水打湿的挺拔背影,看着那沉重的棺木,看着两旁悲痛欲绝的百姓,他们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冲顶门,眼眶发热,喉头哽咽。

周俊泽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掐进了掌心;

杨谨阳仰起头,任由雨水和泪水混合流淌;

韦昌文心中默念:“民心如此,士气如此,何愁大事不成!”

赵长歌按剑走在棺木旁护卫,他面冷如铁,但微微颤抖的嘴角和泛红的眼圈泄露了他内心的激荡。他想起战死的同乡陈二牛,想起那些倒在身边的弟兄。

龙天宥、秦汉云、罗念嘉这些刚从血火中爬出来的义武营老卒,更是泪流满面,他们看着那些棺木,仿佛看到了自己可能的归宿,但眼中除了悲伤,更有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决绝。

赵铁柱这个憨直汉子,哭得像个孩子,用袖子胡乱抹着脸,鼻涕眼泪混在一起。

新招募的忠武营士卒刘让、赵海等人,原本还带着几分看热闹的生疏,此刻却被这巨大的悲恸和庄严的仪式彻底震撼。

刘让看着王爷肩上的棺木,低声对赵海说:“哥,抬棺的是王爷…”赵海重重点头,声音沙哑:“看见了…以后,这条命,卖给王爷了!”

队伍缓缓前行,穿过缟素满街的淮安城。

沿途百姓,无不跪倒痛哭。棺木每过一处,便是哭声震天。

终于,抵达城南新辟的英雄公墓。墓穴早已挖好,整齐排列,如同等待检阅的军阵。

下葬,封土。每一锹泥土落下,都像砸在亲人的心上。

仪式完毕,人群却未散去。朱聿键率众返回城中,来到刚刚落成的英烈祠。

祠宇森严,香火缭绕。正堂之上,密密麻麻的灵牌层层叠叠,每一个名字,都曾是一个鲜活的生命。

朱聿键率先步入祠堂,在正中最大的香案前,撩袍,屈膝,竟是要行叩拜大礼!

“王爷不可!”路振飞及众官员慌忙劝阻。

君拜臣,父拜子,于礼不合!

朱聿键手臂一振,格开众人,目光扫过那些灵牌,声音沉痛而坚决:“他们为国捐躯,为民赴死,乃淮安之城魂,华夏之脊梁!有何拜不得?!今日,我朱聿键,代淮安生民,代大明江山,拜谢英烈护佑之恩!”

言毕,他推金山,倒玉柱,竟是郑重其事地三叩首!

咚!咚!咚!

每一声叩首,都如同重锤,敲在所有目睹者的心上。路振飞等人热泪盈眶,再无犹豫,纷纷跟着跪倒叩拜。祠堂内外,军民百姓,跪倒一片,哭声与祷祝声再次响起。

上香。青烟袅袅,直上穹苍,仿佛要将生者的哀思与敬意,传达给那九天之上的英灵。

最后,众人来到祠前广场。那里,矗立着一座近三丈高的巨大石碑,蒙着厚厚的红绸。

朱聿键站在碑前,雨水打湿了他的全身,他却浑然不觉。他目光如电,扫过台下无数双悲恸而又充满期待的眼睛。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抓住红绸一角,用力扯下!

红绸滑落,露出碑身。上面是朱聿键亲笔书写、再由巧匠镌刻的八个苍劲大字、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捐躯者姓名,以及一篇碑文:

淮安英烈永垂不朽!

自时局艰危,豪强并起,睥睨王法,荼毒生灵。淮安军民,秉忠贞之志,守孤城之地,浴血奋战,屡挫凶锋。然胜利之基,源于牺牲。凡战殁之将士民众,或死于刀兵,或殒于炮火,或溺于洪水,皆为国捐躯,为民取义。其英名不灭,功勋永驻。兹立此碑,既为追缅,亦为惕励。愿生者继其遗志,护我乡土,保我黎庶。英魂长在,浩气长存!

看着那巍峨的石碑和灼目的文字,全场再一次陷入巨大的静默,只有雨水哗哗作响。

朱聿键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再沉痛,而是变得高昂、铿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雨幕,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父老乡亲们!弟兄们!这座碑,刻下的不只是名字,更是一场永志不忘的劫难,一种百折不挠的精神,一份薪火相传的责任!”

他指向石碑:“他们!是为了我等能站在这里,为了淮安城不倒,为了千家万户不遭荼毒,而战死的!他们的血,流在这片土地上!他们的魂,萦绕在这座城池中!”

“他们的死,重于泰山!他们的名,永垂不朽!”

“永垂不朽!”路振飞声嘶力竭地跟着呼喊。

“永垂不朽!!”两万将士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汇成一股磅礴的力量,冲散雨云,直荡九霄!无数百姓也跟着声嘶力竭地呼喊,仿佛要将所有的悲痛、愤怒和希望,都融入这四个字之中!

赵长歌猛地拔出腰间长剑,斜指苍穹,厉声道:“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义武营的老兵们纷纷举刃响应,杀气冲天。

新兵们只觉得浑身血液沸腾,恨不能立刻驰骋沙场,杀敌报国。新兵们更是看得心潮澎湃,将“永垂不朽”四个字死死刻在心里。

朱聿键站在碑下,雨水顺着他坚毅的脸庞滑落。

他知道,泪水终会干涸,雨水终会停歇,但今日种下的这颗名为“信念”与“荣誉”的种子,已在血泪的浇灌下,深深扎根于这片土地,扎根于每一个幸存者的心中。

它必将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荫庇一方,成为未来那支铁军无可动摇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