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城头,绝望如同湿冷的裹尸布,紧紧缠绕着每一个人的心脏。
远处运河大堤上,黑压压的刘军士卒如同啃噬堤坝的白蚁,锄起锹落,泥土不断崩落。那原本坚固的堤岸,已出现数道狰狞的裂口,浑浊的河水如同困兽的涎水,不断从裂缝中渗出,汇聚成股,蜿蜒流下。下游水位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而坚定地上涨,一些低洼处的刘军废弃营寨已经开始进水。
城内,所有能动员起来的人都在疯狂地用沙袋、砖石、门板甚至棉被堵塞城门缝隙、下水道口。孩子们被赶到高处,妇孺老弱面无人色,望着不断上涨的水位线,低声啜泣与绝望的祈祷交织在一起。
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混合着水汽、泥土和恐惧的味道。
赵铁柱带着一队义武营士卒,正用巨木死死顶住被撞得呻吟不止的西城门。他赤着的胳膊上青筋暴起,望着从门缝里渐渐渗入的、带着泥腥味的浑水,双目通红,嘶声对左右吼道:“顶住!王爷说了!援兵就快到了!朝廷大军就在路上!咱不能让水灌进来!”
他的话与其说是鼓励同伴,不如说是给自己打气。那“援兵”二字,在此刻如同风中残烛,渺茫得让人心慌。
朱聿键与路振飞并肩立在城楼,雨水打湿了他们的衣甲,却无人顾及。
两人面色凝重如铁,望着堤坝上那不断扩大的缺口和远处刘泽清中军那面嚣张的“刘”字大旗。
“堤坝…最多再撑两个时辰…”路振飞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一生刚直,不畏强权,但面对这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朱聿键没有说话,只是死死攥着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的目光越过疯狂的刘军,投向更远的南方,那里是长江,是南京…他派出的信使,究竟能否带来希望?还是这一切挣扎,终将付诸东流?
就在这绝望几乎要将淮安彻底吞噬之际——
地平线上,毫无征兆地,腾起了一片更大的烟尘!那不是步卒行进扬起的土龙,而是万马奔腾所形成的、接天蔽日的狂澜!
紧接着,如同闷雷滚过大地,密集如雨点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震得人心头发麻!一面陌生的、绣着斗大“高”字的帅旗,骤然出现在刘泽清军的后方,如同毒蝎的尾针,疾刺而来!
“杀!诛逆贼刘泽清!奉诏平乱!”
震天的喊杀声如同海啸般扑来!无数铁骑如同决堤的洪流,以摧枯拉朽之势,猛地撞入正专心致志掘堤、毫无防备的刘泽清军后阵!
刹那间,刘军后方人仰马翻,血光冲天!掘堤的士卒被铁蹄踏成肉泥,督战的将领被飞矢射落马下!整个刘军后阵如同滚汤泼雪,瞬间崩溃!
“怎么回事?!后面怎么回事?!”刘泽清从中军大帐惊惶冲出,看到的却是自家后军已乱成一锅沸粥,一支陌生的精锐骑兵正如狼似羊般肆意砍杀!
“报——大帅!不好了!是高杰!高杰的人马从后面杀过来了!”一名浑身是血的校尉连滚带爬地跑来报信。
“高杰?!他怎么会来?!他怎敢来!?”刘泽清如遭雷击,脸色煞白,脑子一片空白。他与高杰同属江北四镇,虽彼此忌惮,却从未直接冲突!高杰此举,无疑是背后插刀!
就在刘泽清军心大乱,前后失措之际——
淮安城门轰然洞开!
吊桥重重落下!
朱聿键一马当先,手持长枪,身先士卒!他身后是如猛虎出柙的义武营精锐!赵长歌紧贴其侧,手中长枪吞吐如龙,厉声大喝:“王爷有令!诛杀国贼刘泽清!就在今日!”
“杀——!”憋屈了数日的淮安守军,将所有的愤怒、恐惧和希望,尽数化为这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如同决堤洪水,汹涌扑向已然混乱的敌军!
腹背受敌!刘泽清大军彻底崩溃了!
前有坚城壕沟,后有高杰铁骑突袭,侧翼又遭淮安守军亡命反扑!军心顷刻瓦解,士卒再无战意,哭爹喊娘,丢盔弃甲,只顾四散奔逃!自相践踏而死者,远多于战死者!
“顶住!给我顶住!”刘泽清挥刀砍翻两个逃兵,试图收拢部队,但已是徒劳。
兵败如山倒,狂澜既倒,非一人之力可挽。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大军土崩瓦解,看着高杰的骑兵和淮安的守军如同两把铁钳,狠狠夹击,将他多年的心血碾得粉碎!
“天亡我也!!”刘泽清发出一声凄厉不甘的嚎叫,在亲兵家将的死命护卫下,仓惶拔转马头,向着人少处亡命奔逃。
“刘贼休走!”朱聿键早已锁定了他,率赵长歌及一队精锐骑兵,紧追不舍!沿途试图阻挡的刘军溃兵,皆被赵长歌一马当先,枪挑箭射,杀出一条血路!
雨越下越大,天地一片苍茫。刘泽清慌不择路,竟奔逃至一处河湾泥泞之地,马蹄深陷,速度骤减。
朱聿键等人转眼即至,将其团团围住。
“刘泽清!你祸国殃民,天理难容!今日便是你的死期!”朱聿键勒马大喝。
刘泽清浑身泥水,状若疯癫,环视四周皆敌,自知无幸,反而激起凶性,狂笑道:“朱聿键!你个废黜庶人,也配杀我?!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挥刀便欲做困兽之斗!
但他话音未落,身旁一道黑影如电射出!
赵长歌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弃枪不用,自马鞍旁抽出惯用的厚背砍刀,人马合一,借着冲力,刀光如匹练般划破雨幕!
唰!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刘泽清惊恐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斗大的头颅冲天而起,颈腔热血喷出一尺多高!无头的尸身晃了晃,重重栽落泥沼之中!
赵长歌探身抄手,一把抓住那飞起的发髻,将刘泽清兀自圆睁双目的首级高高提起!
“刘泽清已死!降者不杀!”声如惊雷,滚过战场。
残余的刘军士卒见主帅授首,最后一点抵抗意志也彻底崩溃,纷纷跪地请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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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场渐渐平息,只剩下雨水冲刷血污的哗哗声。
高杰在一众盔明甲亮的悍将簇拥下,策马而来。
他身材高壮,面色微黑,一双鹰眼锐利逼人,先是扫过一片狼藉的战场,尤其是在那些跪地投降的刘泽清败兵身上停留良久,方才看向迎上来的朱聿键和路振飞。
他对着路振飞微微拱手,脸上挤出一丝算不上恭敬的笑容:“路大人,别来无恙?听闻刘泽清此獠围攻淮安,竟欲水淹府城,实乃人神共愤之举!杰虽不才,亦知忠义,岂能坐视?特提一旅之师,前来襄助,以报大人当年沂州援手之恩!”
路振飞面色复杂,看着高杰身后那些已经开始毫不客气地收拢降兵、接管刘泽清营中粮草军械的部众,心中了然。他深吸一口气,还礼道:“高将军雪中送炭,解淮安倒悬之危,此恩,振飞与淮安百姓铭感五内。”
高杰哈哈一笑,声音洪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路大人客气了!剿灭国贼,本镇分内之事!刘泽清部既已溃散,其麾下士卒、粮秣军资,散落地方恐生祸患,便由本镇暂且接管,整编约束,以免再生事端。大人可专心安抚地方,善后事宜,就不必劳烦了。”
几句话,便将刘泽清留下的巨大遗产轻轻巧巧划归己有。经此一役,江北四镇只余三镇,而高杰坐收渔翁之利,实力瞬间暴涨。
路振飞胸口起伏,愠怒之色一闪而过,却碍于形势,强忍未发。
朱聿键却伸手轻轻按了一下路振飞的手臂,上前一步,对高杰平静道:“高将军深明大义,及时来援,淮安得以保全,已是万幸。后续事宜,自然由将军处置妥当。”
他语气不卑不亢,仿佛丝毫不在意那些被夺走的战利品。
高杰有些意外地看了看这位传说中的“废王爷”,眼中闪过一丝审视,旋即笑道:“王爷明事理!既如此,本镇便先行整顿军务,告辞!”说罢,不再多言,拨马便走,忙于去消化他的“战利品”了。
望着高杰远去的背影,路振飞终于忍不住,恨声道:“王爷!岂可容他如此…”
朱聿键摇摇头,目光深邃:“振飞兄,今日若无高杰,淮安已为鱼鳖。些许钱粮兵马,予他又何妨?归根到底,是我等实力不济,只能借力打力,忍一时之气。”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坚定:“此战教训深刻!若我义武营有精兵一万,甲坚刃利,何须困守孤城,一味挨打?早可出城列阵,与刘贼野战决胜!若我有一支强劲水师,巡弋河淮,岂容刘贼轻易掘堤?更可机动灵活,或袭扰其粮道,或夹击其侧翼,甚至绕后断其归路,则我进退自如,立于不败之地!”
他望向南方,眼中燃烧着炽热的渴望:“尤其是火炮!振飞兄,你可见高杰军中那些红夷大炮之威?若我义武营有数十门如此利器,守城时焉能让刘贼如此嚣张?野战时一轮齐射,便可摧垮敌胆!等舍弟购回洋枪火炮,我军战力必将脱胎换骨!”
路振飞被他的情绪感染,精神一振,压下心中不平,重重点头:“王爷所言极是!实力才是硬道理!”
“故此,当务之急,是重整旗鼓,扩军强武!”
朱聿键语气斩钉截铁,“请振飞兄即刻以巡抚衙门名义,广发募兵告示!义武营损失员额,全力补充,严苛遴选,宁缺毋滥!另,即刻筹建‘忠武营’,专司水战,招募谙熟水性、通晓舟楫之壮士,广募工匠,加紧打造战船舰艇!两营兵马,至少要有两万之数!我们要有一支能野战、能水战,敢打必胜的强军!”
“遵命!”路振飞精神一震,轰然应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