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鼎内的香料已燃尽了三回,新换上的,是气味更沉、更静的百合。
可它压不住殿内那股子焦躁。
自“天幕”降世,已过七日。
咸阳宫,这座帝国的权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连呼吸都变得滞重。
最初的骇然与骚乱,在铁血的弹压下迅速平息,转而沉淀为一种更深、更粘稠的恐惧。
李斯呈上的奏疏,堆起来已近半人高。从“妖星现世”到“六国余孽作祟”,从“天降灾异”到“域外方术”,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每一份,都被嬴政看过,然后扔进了火盆。
化为灰烬。
“废物。”
沙哑的嗓音,在空旷得近乎死寂的章台宫内响起。
嬴政独自一人立于殿中,背对着那高高在上的御座。
他没有穿那身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十二章纹冕服,只着一袭玄色常服,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着。
可他只是站在那里,便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压得整座宫殿都喘不过气。
他的目光,落在殿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那一日,天穹之上,金戈铁马,气贯长虹。那陌生的旗帜,那从未听闻的番号,那一句“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的狂言……
七日来,这些画面在他脑中反复冲刷,灼烧着他的每一寸思绪。
他派出了最精锐的影密卫,穷搜天下,欲寻出施术之人。
结果,一无所获。
他下令观星台的官员日夜不休,推演天机,欲卜出吉凶之兆。
结果,星象如常。
仿佛那足以覆盖整个天地的伟力,只是一个不留痕迹的梦。
但那不是梦。
天下皆见。
嬴政缓缓收回目光,一双虎目之中,已不见了最初的暴怒,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偏执的冷静。
愤怒,是弱者的情绪。
而他,是始皇帝。
他征服了六国,统一了文字与度量,他自认功盖三皇,德高五帝。他相信人定胜天,相信这世间的一切,都应在他的掌控之内。
可“天幕”,超越了他的认知,也……超越了他的掌控。
这是一种他不理解,也无法摧毁的力量。
他踱步到一张巨大的舆图前,那上面,是大秦辽阔的疆域。
他伸出手,手指划过那些熟悉的郡县,最终,停在了咸阳的位置。
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既非人力……”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早已认定的事实。
“……那便是仙迹。”
这个念头一旦破土而出,便如疯长的藤蔓,瞬间缠绕了他整个心神。
是了。
人力有时而穷,唯有传说中的仙人,才有这般通天彻地的手段,于九天之上,演化万千景象,令天下人共观之。
那千军万马,那钢铁洪流,或许并非虚妄,而是仙人所居之所的真实景象?
那个“汉”,莫非是仙人国度的名号?
一瞬间,困扰他多日的长生之梦,与这突如其来的“仙迹”,在他脑海中悍然相撞,迸发出了足以燎原的火花。
他追求长生,遍寻仙山,遣徐福出海,供养无数方士……所求为何?
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得见仙人,求得那与天同寿的无上法门吗?
如今,仙人已主动显露“神迹”,这不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天启”?
嬴政眼中的偏执,逐渐化为一种灼热的渴望。
他猛地转身,对着殿外沉声喝道。
“赵高!”
侍立在殿门外阴影中的赵高,如同一道真正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入殿内,跪伏于地。
“奴婢在。”
“传朕旨意。”
嬴政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每一个字都像是用铁水浇筑而成。
“召咸阳城内所有方士,入宫觐见。半个时辰内,朕要在章台宫见到他们。少一人,提头来见。”
赵高心头一凛,却不敢有丝毫迟疑。
“喏!”
……
半个时辰后,章台宫内,跪满了瑟瑟发抖的方士。
为首的,正是那位曾扬言能为始皇寻来不死药的徐福。
他们一个个身穿宽大道袍,头戴高冠,平日里仙风道骨,此刻却面如土色,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谁都不知道,这位喜怒无常的帝王,为何会突然将他们尽数召来。
上一次如此大规模的召见,还是在坑杀那批术士之前。
想到这里,不少人的袍服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嬴政高坐于御座之上,冷漠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从每一个方士的脸上刮过。
“尔等,平日里都自诩能通鬼神,可与天地沟通。”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七日前,天降神迹,尔等可有解读?”
殿内一片死寂。
方士们把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解读?
怎么解读?
他们连那是什么玩意儿都没搞明白!
徐福硬着头皮,颤巍巍地出列,拜倒在地。
“陛……陛下……此乃……此乃天机,非……非我等凡人所能轻易窥探……”
“哦?”
嬴政拖长了语调,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窥探不了,那朕养着你们,有何用?”
“噗通!”
徐福重重地将头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陛下息怒!非是臣等无能,实乃……实乃仙家手段,玄奥无比,我等需……需斋戒沐浴,设坛做法,方能……方能尝试与仙人沟通,领会仙意!”
他急中生智,将一切都推到了“仙人”的身上。
然而,他没想到,这番话,恰好说到了嬴政的心坎里。
“很好。”
嬴政从御座上站起身,缓步走下台阶。
他的脚步声,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所有方士的心脏上。
他走到徐福面前,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朕,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朕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设坛也好,做法也罢。”
嬴政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朕给你们时间,给你们需要的一切。金银、童子、珍宝……只要你们开口,朕无有不允。”
他顿了顿,俯下身,凑到徐福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朕要你们,解读出‘天幕’中蕴含的每一个讯息。那个叫‘汉’的仙国,他们的兵甲、他们的战阵、他们的一切!”
“最重要的是……”
嬴政的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
“想办法,联系上他们!告诉他们,大秦的皇帝,愿以倾国之力,求长生之道!”
“做到了,尔等便是大秦的功臣,封侯拜相,光耀万世。”
他缓缓直起身,声音重新传遍大殿,却带上了刺骨的寒意。
“若是做不到……”
“朕会为你们,在骊山脚下,寻一处风水最好的地方,将你们和你们那些无用的丹炉药材,一起埋进去。”
冰冷的话语,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都仿佛降到了冰点。
所有方士,包括徐福在内,都瘫软在地,抖如筛糠。
他们终于明白,这不是一次试探,而是一道催命符。
在绝对的皇权之下,一场围绕着“天幕”的、荒诞而又严肃的研究,就此拉开了序幕。
赵高一挥手,一群虎背熊腰的禁军走了进来,将这群腿脚发软的方士们“请”向了宫内一处早已备好的偏殿。
那里,堆满了如山的竹简与笔墨。
殿门在他们身后重重关上,落锁的声音,如同命运的丧钟。
殿内,数十名方士面面相觑,脸上只剩下绝望。
解读仙意?
联系仙人?
他们看着面前空白的竹简,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他们上哪儿找仙人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