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行流光溢彩的大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诸葛亮的眼底。
茅庐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虫鸣声、风拂竹叶的沙沙声,这些往日里伴他夜读的清雅之音,此刻却变得异常尖锐,仿佛在无情地嘲笑着屋内的可怜人。
时间像是凝固了。
诸葛亮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血液流动的速度正在变慢,一股寒意从尾椎骨升起,沿着脊柱一寸寸爬上后颈,让他的头皮阵阵发麻。
他没有愤怒地咆哮,也没有失态地掀翻桌案。
对于一个将智慧与谋略视为生命全部的人来说,这种从根基上的彻底否定,远比任何刀剑加身都要来得痛苦。
那是一种灵魂被剥离的空洞感,一种信仰崩塌后的茫然。
“呵……”
许久,一声极轻的、仿佛漏气般的自嘲,从他发白的嘴唇间逸出。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想要去擦拭洒在书卷上的茶水。
可那只往日里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手,此刻却不听使唤地轻微颤抖着。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卷被茶水浸湿的稿纸上。
那是他耗费了无数个日夜,呕心沥血写下的《隆中对》草稿。
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曾闪烁着自信的光芒;每一句话,都曾是他匡扶汉室的基石。
而现在,这些墨迹在水渍中晕开,变得模糊不清,就如同他此刻混乱不堪的思绪。
“跨有荆、益……”他无声地念着,眼前浮现出天幕上那张清晰得可怕的地图。
秦岭。
那条如巨龙般横亘在益州与关中之间的山脉,在天幕的标注下,显得那般狰狞而不可逾越。
仙人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他当然知道蜀道难!可他自信能以木牛流马之术,克尽天险。
然而,天幕上那句轻飘飘的“最终含恨而终”,却像一把重锤,将他所有的巧思与自信砸得粉碎。
“外结好孙权……”他又念了一句。
眼前浮现出的,是那个代表孙权的小人偶背后,藏着的那把滴血的尖刀。
与虎谋皮……
这四个字,何其恶毒,又何其精准,
他设想过孙刘联盟的种种变数,也为此设计了无数应对的策略。
但他从未像这位“仙人”一样,如此赤裸裸地将“人性之私”与“地缘之利”摆在台面上,撕碎一切虚伪的盟约。
虎女焉能嫁犬子?
是啊,以二弟关羽那般刚烈孤傲的性情,怎可能对江东鼠辈低头?
他诸葛亮算尽了天时地利,却唯独……算漏了这最不可控的人心。
不,不是算漏了。
是他下意识地忽略了,是他过于相信自己能够凭借智谋去弥合这一切裂痕。
他以为自己是那个执棋者,可以操控棋盘上的一切。
可天幕却告诉他,他,连同他所辅佐的主公,都不过是棋盘上身不由己的棋子罢了。
“刘备入川【表情】关羽守荆州【表情】孙权背刺【表情】关羽败亡【表情】荆州丢失【表情】两路北伐破产【表情】刘备伐吴【表情】夷陵惨败【表情】白帝城托孤【表情】诸葛亮死撑【表情】蜀汉灭亡。”
这个逻辑闭环,就像一条冰冷的锁链,一环扣一环,将他所有的希望与谋划,都死死地锁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噗通。”
诸葛亮双膝一软,竟是跪坐了下来。
他伸出颤抖的手,拿起了那份湿透的稿纸。
入手冰凉,纸张也因为浸水而变得脆弱不堪。
他看着上面的字迹,那些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笔墨,此刻看来,竟是那样的幼稚、狂妄、可笑。
什么旷世奇策?
什么三分天下?
原来……都只是一个画给落魄皇叔的,用来极限拉投资的……超级大饼。
一个……将所有人都忽悠瘸了的大饼。
羞耻。
前所未有的羞耻感,像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
“刺啦——”
那份呕心沥血的杰作,在他掌中被毫不留情地揉成了一团,变成了一颗丑陋的、沾满墨渍与茶水的纸球。
他像是丢掉什么污秽之物一般,将纸球狠狠地甩了出去。
纸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撞在庐壁上,又无力地滚落到角落的尘埃里。
做完这一切,诸葛亮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瘫坐在地。
他环顾着这间简陋的草庐。
墙上挂着的古琴,案上燃尽的烛火,架上堆满的竹简……所有的一切,都曾是他隐居隆中、静待天时的见证。
可现在,这一切都像是在讽刺他。
讽刺他的不自量力,讽刺他的坐井观天。
“天道……天道……”
他喃喃自语,眼中充满了血丝,神情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孩童般的迷茫与无助。
如果天幕上所言皆为“天道”,那他这二十七年来所学、所思、所悟,又算得了什么?
难道,他穷尽一生智慧,也只能在“天道”早已铺设好的悲剧轨道上,徒劳地挣扎,最终含恨而终吗?
夜,越来越深。
寒意,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
诸葛亮就那么枯坐着,彻夜未眠。
当天边泛起第一抹鱼肚白,清晨的微光透过窗棂,照亮了茅庐内的一片狼藉。
他缓缓地站起身,身体因为长久的僵坐而有些麻木。
他走到门前,推开了柴扉。
一股夹杂着泥土与草木清香的冷冽空气涌了进来,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些许。
山间的晨雾还未散尽,远处的小路上,空无一人。
他知道,用不了多久,那位仁德的皇叔,便会踏着这条路,第三次来到这里。
可这一次,自己该如何面对他?
是继续拿出那个已经被证明是“超级大饼”的《隆中对》,将他“忽悠瘸了”?
还是……
诸葛亮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角落里那个肮脏的纸团。
他的心,乱了。